第2章 生變
第二章:生變
「阿寶!阿寶!醒醒啊!」
「她死了嗎?」
「別胡說!」
「你們都讓開點,別圍這麼近,讓她透透氣!」
「大夫怎麼還不來?」
……
耳邊紛亂嘈雜,說話聲此起彼伏,攪得人不得安寧。
孟珠雙眼睜開一道縫,才動了一下,就覺全身疼痛,好像被重物碾過似的。
一隻手伸過來按住她肩膀:「別亂動,好好躺著,等大夫來看你。」
可她目下躺的地方並不舒服,冰冷堅硬,腰背後面還有什麼東西硌著,小而尖銳,面積又廣,似乎是碎石。
孟珠艱難地轉動脖頸,最先看到的是嫂嫂蔣沁。
她穿窄袖胡服,雙膝跪地,左臂伸出按著孟珠,右臂不自然地下垂,好像受了傷,而且面色蒼白,髮絲凌亂,原本應綁在額間的大紅抹額被推倒頭頂,額頭上汗珠細密,臉頰上染著污泥,還有數道長短不一的划痕正滲出血來。
這場景有些莫名的熟悉,卻一時想不清楚。
「讓一讓!拜託讓一讓!讓我過去!受傷的是我妹妹!」
圍攏的人群讓開一道縫,穿丁香色齊胸襦裙的孟珍跑近,她哭個不停,幾乎要撲倒在孟珠身上,被蔣沁眼疾手快地攔住。
不知是否觸到傷處,孟珠清楚地聽到蔣沁「嘶」了一聲。
孟珍還在落淚,臻首低垂,雙髻上與襦裙同色的緞帶垂在臉側,微微晃動,不愧是晉京第一美人,連哭都姿態動人。
「阿寶不怕,姐姐在這裡。」她嗚嗚咽咽地哄著孟珠。
柔弱的少女故作堅強,懂事的長姐體貼幼妹,無論哪一種都令人更生好感。
可對於剛被孟珍謀殺過一次的孟珠來說,全是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
得益於孟珍還有周圍女孩子們一模一樣的穿著,孟珠終於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青蓮女書院,那丁香色的衣裙是書院的制服。
時間么,應當是她十三歲那年秋末冬初,書院舉行馬球比賽時,孟珠的坐騎受驚,把她甩下馬背,摔斷了腿,蔣沁為了救她,手臂還脫了臼。
來不及驚奇,人群再次讓開,白鬍子大夫背著藥箱走過來,詢問、查看、包紮,馬不停蹄。
終於清靜下來時,孟珠已躺在回孟國公府的馬車上,車廂里燃了熏爐,身下墊著狐裘,溫暖安逸。
一路搖搖晃晃中,孟珠如是想:莫不是老天爺也覺得她上輩子太過倒霉,所以賞她翻盤重來的機會?那她可得好好打算一下。
不過,算盤沒打完,人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格外舒適。據說到了家門口,怎麼叫也不醒,就那樣呼呼大睡著,被大哥孟珽抱了進去。
其時孟國公府的一家之主,孟珠、孟珍與孟珽三人的父親孟雲升正外放在湖南,家裡缺了主心骨,又偏生出了大事,孟珠的母親萬氏難過得亂了方寸,只顧落淚,倒是她的祖母孟老夫人還算鎮定,細心囑咐孟珽親自去書院查看一番。
孟珽回來后說:「鞍具完好,馬兒身上也沒有傷口,問過書友們,亦無人發覺什麼可疑的人或事。」
孟珠倒不吃驚,前世也是這樣,最後什麼也查不出,只能不了了之。
萬氏一手抹淚,一手點著孟珠的腦門兒:「真是太危險了!以後不許你騎馬!我早就同你爹說過,姑娘家學琴棋書畫就好,學什麼騎馬,又不可能帶兵打仗,派不上用場又隨時要人命,學來幹什麼!還有那個馬球,以後也不許你再玩!」
休沐日里,蔣沁來探望孟珠時也說起這事。
她如今還不是孟家長嫂,孟蔣兩家也尚未談過婚事,自是對孟珠遠比孟珽親近,因而有些話她瞞了孟珽沒說,在孟珠面前卻直言不諱。
「我想你也記得,我們檢查好,牽了馬兒往馬場途中,碰到過孟珍,且那時趕著集合,她還幫我們牽過馬。」
呵,還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樣呢。
孟珠怕自己笑出來,咬住嘴唇不敢放。
蔣沁以為她不願聽,話鋒一轉:「我知道沒憑沒據,憑空猜測,別說你了,就是我自己也不信。所以我不敢告訴你哥哥,畢竟他們倆同母,和你不是一個娘。我只是想給你提個醒兒,要是我懷疑錯了,孟珍沒什麼,當然最好。但若萬一有什麼,你心裡有個數兒,大小事上防備些,總不會吃虧,沒有壞處。」
萬氏是孟雲升的繼室,在孟珽和孟珍的生母難產而死一年後進門。
前世里,孟珠從不覺得因此便和兄姐有任何嫌隙。
那時蔣沁講了這些話,孟珠還十分不高興,覺得她在挑撥是非,兩人吵了一架,之後疏遠不少,就是蔣沁嫁給孟珽之後也沒能恢復往日情誼。
如今回想起來,自己可真是有眼無珠,不識好人心。
驚馬的事,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是孟珍做的。
不過,孟珍殺她時說過什麼:「在我眼中,你最是乖巧,從不同我爭搶,所有的風頭都讓給我。」
反過來說,也就是孟珍不喜歡孟珠搶她風頭,比她出色。
姐妹兩個年紀僅差兩歲,難免經常被人拿來比較。
單論容貌,兩人如芝蘭玫瑰,各有千秋,不相伯仲。
前世孟珍之所以得到晉京第一美人的稱號,更多不是依仗相貌本身,而是因為她才華橫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偏偏孟珠嬌氣,缺乏毅力,在這些需要日積月累、勤學苦練的事情上,自是遠不如孟珍。
但她也有一樣是孟珍比不了的,那就是馬術。
孟珠入選青蓮學院馬球隊后,與蔣沁搭檔得格外默契,平日訓練時便總引來書友圍觀,聲名也漸漸傳開去。
這次說是比賽,實際是馬球隊在學年完結前的表演,觀賽者不光有書院師生,還邀請了許多外人,皇室中人有之,勛貴官宦亦有之,正是大出風頭的好時機。
如果孟珍因此不悅,暗地裡動手腳害她受傷出醜,理論上是說得通的。
可惜,沒有一點證據,正如蔣沁所說,憑空猜測,不會有人相信。
反正,孟珍殺了她,也可以算作助她脫離困境,間接幫她回到過去的功臣。
孟珠決定這次放孟珍一馬,就當感謝好了。以後她也不打算主動跟孟珍過不去,但亦絕不會像前世一樣,傻乎乎地做什麼好姐妹。
日子還長得很,按照曾經發生過的事,沒了她這個掏心掏肺的妹妹,孟珍很快就要吃個大苦頭,管保不能再像前世那般風光。
至於真正的好姐妹,她可要好好對待。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都明白。」
孟珠沖蔣沁微微笑,伸手到她手臂前,想碰又不敢,關心問:「你都好了嗎?手還疼不疼?」
蔣沁性格直率,有些男孩子氣的倔強堅強,對一點小傷並不放在心上:「早好了,一點事兒都沒有,不信你看。」
她說著,掄圓了胳膊轉動,卻不知道碰到哪裡,「嘶」一聲捂住肩膀不敢再動。
孟珠比她著急:「你小心啊!這才三天!你別亂動!不是又脫臼了吧?」
孟珠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書院自然回不去,幸好已是十一月上旬,書院進臘月便開始放假,她耽誤不了多少功課。
書院里與孟珠最要好的蔣沁和喬歆每到休沐日都來看她,到臘月里,還有更多書友不時前來,孟珠倒是不愁寂寞冷清。
傷筋動骨一百天,正月里各家各府的宴請,還有上元節花燈盛會,她也全都因而錯過,未能參與。
二月十六,書院開學,孟珠已能行走如常,便按時返回報到。
不過,萬氏三令五申,今年再不許她選馬術課。
大夫也叮嚀她的腿傷還需將養,仍有一段時間不宜劇烈運動。
孟珠唯有乖乖聽話,對住課表千挑萬揀,最後改選棋藝一門。
交完選課文書,天色仍尚早,明天才正式上課,今日無事,書院里學生們三五成群,或讀書,或遊戲,十分熱鬧。
蔣沁和喬歆體諒孟珠身體不似往常康健,一左一右挾.持她回齋舍休息。
為了解悶兒,喬歆還偷摘了藏書樓前的月季花,又準備了石臼和白礬,三人邊聊天邊染指甲。
她選中的是藕荷色,興緻勃勃地打算說服孟珠和蔣沁染一樣的顏色。
「我才不要。」蔣沁一看便嫌棄,「紫的怎麼看都像砸出來的瘀傷。」
孟珠則對另一種顏色有意見,那是類似西域葡萄酒的深紅色,「好像得有一些年紀和風韻,舉手投足雍容華貴才撐得起,我們年紀太小,不合適。」
她上輩子到死也沒達標,更何況是現在。
籃子里剩下最平淡無奇的粉色花瓣,蔣沁覺得滿意:「染得淡些,旁人也不覺得,只會以為指甲色澤好而已。」
孟珠也喜歡:「和制服顏色也算相配。」
喬歆有點不情願,但兩個夥伴意見相同,她希望與她們保持一致,也就不再多說,拿過石臼,把花瓣和白礬和在一起搗碎出汁。
指甲上覆蓋滿花汁,再用荷葉剪成條狀包起來,至少兩刻鐘什麼也不能碰,三人只能齊頭一排躺在榻上說話。
「我們都打扮漂亮些。」喬歆羞澀宣布,「明天的律例課,是我表哥來教。」
「也是我表哥。」蔣沁起鬨,「探花表哥。」
蔣沁是蔣國公的孫女,她的姑姑,也就是蔣國公的大女兒,嫁給了第一代燕國公燕靖。
而喬歆呢,則是燕靖妹妹的女兒。
所以,燕靖的孩子,與她們兩個都是表親。
至於來教書的探花表哥,孟珠也知道,那是燕靖的小兒子,燕馳飛一母同胞的弟弟燕驍飛。
當年晉國初建,因是以武得天下,勛貴們少不了要被那些百年世家嘲笑,明裡暗裡被嫌粗莽,連女眷們也受了不少氣。
基業已奠定,男孩子們總要讀書,天賦好的還可以走科舉,改頭換面只待時日。
女孩子們怎麼辦好?
開國皇帝因此創辦了青蓮書院,皇家與勛貴們的女兒們從生下來便被記了名,長到十三歲,統統都要送進書院,修習琴棋書畫,熟讀律例,練烹飪女紅,還能選學舞蹈馬術。
總之,一切都為了把她們培養成名副其實、秀外慧中的貴女。
到晉國第二任帝王,也就是現在的元衡帝繼位,又頒布了一項新的舉措:每次殿試的一甲三人,需輪流到青蓮書院任教,每人負責時間為一個學年。
且不論貴女們能從他們那兒學到多少,但被全國遴選出來,學問最好的前三名教導過,說出去也當得起一句才女的讚譽。
燕驍飛是去年殿試欽點的探花,他那時只有十七歲,別說大晉開國以來,就是算上前朝,他也還是一甲中人年紀最小的一個。
他來到書院,規規矩矩,什麼出格的事都沒做過,因年輕、才高、英俊,只往那兒一站,已引得大批女學生芳心暗許,喬歆便是其中一個。
可惜,他只教了她們不到八個月。
這一年的十月里,燕驍飛橫死街頭,兇手卻一直沒能找到。
不知是否天妒英才,當真讓人唏噓不已。
希望今生她可以幫上忙,最好能讓燕驍飛免遭殺身之禍,畢竟他是自己未來的小叔。
直到夜裡入睡前一刻,孟珠還在腦海里不停演練,如何提醒,是提醒燕馳飛還是燕驍飛,如何接近他們,若是遭到質疑,她又要怎麼說……
孟珠想了許多種方案,信心滿滿,只是無論如何想不到事情竟然起了變化,第二天來到講堂,見到的人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