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見家長
回大業坊,當然不是再回到外凈坊那個不祥之地。
入城之後,陸幽特地取道西市,購入了一些金帛紙錢,唐瑞郎愕然反應過來:「怎麼這個時候去上墳……難道說想告你姐姐的狀?」
陸幽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想去,那就別去了。」
「去,去!」唐瑞郎連忙改口,「難得你願意帶我去,我怎麼可能反對。」
馬車離開西市,緩緩穿過半座詔京城,轉入了南部的大業坊。
自從陸鷹兒死亡之後,陸幽就再未踏足過這裡,但是多年形成的記憶卻不會輕易磨滅。
馬車停在了土坡下面,陸幽提著祭品,唐瑞郎為他打傘。兩個人徒步往上走。
朱珠兒死後,附近一帶再也無人靠近,更遑論打理。叢生的荒草掩蓋了黃土小路,灌木與小樹連成了一片。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泥濘之中,走到坡頂的時候,衣衫已經濕透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幾座墳冢依舊靜立在原地,前面還多了一間破破爛爛的茅草棚子,也許是朱珠兒生前搭建的。
陸幽找到了埋著父母骨灰的土包,將傘撐在上面。然後跟瑞郎兩人躲到茅草棚子里,找到個燒紙錢的銅盆,生起了火。
「爹,娘。這陣子發生了很多的變故,孩兒這次來,想向你們坦白幾件事。」
陸幽一邊往火盆里丟著紙錢,一邊低聲說道。
「上一次清明節,我在這裡給你們讀了月珊姐姐的信。她在信上說,自己一切都好,在柳泉城裡日子過得太平……其實,她是在騙我。她一直被舅父和舅母欺負,差點性命不保;後來又被康王趙暻迷了心竅,被他誆進了東宮,成了太子身旁的眼線。現如今,太子已倒台,她被逼出了家,可肚子里卻已經有了葉家的第三代……」
他喃喃低語,一點一滴地將這段時間來發生的種種娓娓道盡,然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濁氣。
「我恐怕已經沒有辦法叫她回心轉意,爹娘若是泉下有知,還請多多庇佑於她。
墳冢無聲,自然不可能做出任何的允諾。然而一番傾訴之後,陸幽卻覺得輕鬆了不少,終於又抬起頭去看唐瑞郎。
自從剛才開始,唐瑞郎就站在陸幽身旁。介於身份尷尬,他一直沒有敢於吭聲。此刻對上了陸幽的目光,這才解凍了似的回過神來。
陸幽伸手一把拽住了唐瑞郎的胳膊,叫他也學著自己在墳前跪下。
「娘,今天是瑞郎陪我過來的。這些年,瑞郎一直都陪在我的身邊,關照我、維護我……我已經仔細地想過了,過去的恩怨與瑞郎無關,孩兒願意與瑞郎一路協行,無怨無悔。」
他的這一番剖白,來得實在毫無預兆。就連唐瑞郎都愣了一愣才回過神。
「請伯母放心。」
他趕緊雙手伏地,恭敬道:「當年答應過您的話,這些年我一直記在心頭,未敢或忘。我對佐蘭情真意切,請您放心將他交給我,我一定會與他相扶相攜,白頭到老。」
「胡說什麼白頭到老!」陸幽赧然,小聲嘟囔著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
唐瑞郎也不躲不閃,兩人四目相對,自有不用言說的默契與溫情。
如此溫存了一會兒,陸幽這才再度開口:「爹,娘,孩兒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說到這裡,他卻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
「當年替我凈身的陸鷹兒說,我並沒有被他變成真正的宦官。而前些日子我也發現,孩兒與那些一般的宦官,的確有些不同之處。」
墳冢無聲,倒是唐瑞郎一下子跳起來,躥得老高。
「等一等……這話什麼意思?不同?你不是宦官?你那兒……」
他鮮有語無倫次的時候,此刻是真的吃驚不小。
陸幽看著他的模樣覺得新鮮,更進一步道:「這就是說,其實我還能傳宗接代。」
「傳宗接代,找誰傳宗接代?」
愕然過後,唐瑞郎旋即又警惕起來:「葉家的傳宗接代這事我可真沒法幫忙。你剛才還說要與我一路協行、無怨無悔,總不會突然為了這傳宗接代的事兒,再弄出什麼幺蛾子來吧?!」
陸幽心裡早已有了主張,卻故意反問他:「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唐瑞郎正色道:「你的身體無礙,這當然是好事。可你若是要用這具無礙的身體去做一些傷害我們感情的事……就算那些事對你而言比我更重要,我也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
說到這裡,他也不管這裡是什麼場合,一把按住陸幽的後腦,咬住了他的嘴唇。
陸幽竟也不推拒,只任由他一吻再吻,將嘴唇的皮都咬破了,方才作罷。
唐瑞郎依舊惴惴不安地問道:「你真的要傳宗接代?」
陸幽小聲嘲諷他:「一句話就把你嚇成這副模樣了,有沒有想過這幾年我的心情?」
「所以你也要嚇我一嚇?」唐瑞郎故作誇張地捂住了心口,「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一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陸幽輕聲嘀咕了這樣一句,不再與他扯皮,依舊低下頭去注視著面前的墳冢。
「爹,如今的我身為內侍少監、樞密使兼領左武衛大將軍,已經站在了過去您求之不得的高處。然而,在這高處並沒有什麼美好的風景,只有一片血色的荒原。被無數人的血液染紅的大地……若是親眼所見,你會喜歡這樣的景色、為之傾盡所有嗎?」
說到這裡,他自嘲似的搖頭笑了一笑。
「我是不喜歡的,可在這件事上我卻已經別無選擇。不過至少,我還可以選擇此生要與誰一同共度,哪怕是要為此而放棄一些人倫的本能也在所不惜。」
「佐蘭……」
唐瑞郎瞬時轉憂為喜,揶揄道:「我怎麼覺得,你爹一定不會同意這件事。」
「那就讓他不同意去罷。」
陸幽深吸了一口雨中冰冷卻清新的空氣,將最後一疊金紙丟進火盆里。
「去葯園,今晚上我不回紫宸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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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潮秋雨一潮寒。
從山坡下到馬車裡的這段路上,風雨大作。待兩人回到開明坊葯園的時候,渾身上下都已經濕透。
管家陳眉兒趕緊取來布巾讓二位主子擦拭,一邊小廝們也已經在浴房內準備好了浴斛和熱水。
唐瑞郎胡亂擦了幾下頭髮,將外袍脫下來丟在地上,一邊囑咐陸幽:「你先去,我還好。你不用著急。」
誰知陸幽卻主動拽住了他的胳膊。
「走。」
「嗯?」唐瑞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去哪兒?」
陸幽並不解釋,卻橫起了眉毛:「走不走?!」
唐瑞郎這才明白過來。
「……走,走!」他反手抓住了陸幽的手,「凍死我了,咱們再走快一點吧。」
浴房在葯園西側。由於過去曾經兼用做陰乾藥材的晾房,所以與前後院落都稍有一些距離。眼下是秋季尚且沒什麼大礙,可一入了冬就有諸多的不便。
陸幽與瑞郎兩個人拉拉扯扯地進了浴房,唐瑞郎立刻反手將門一栓,又抵在門板上,直勾勾地盯著陸幽看。
陸幽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你做什麼?洗個澡而已,我又不會逃。」說著,自顧自地轉過頭去,開始脫下身上的外袍。
唐瑞郎並沒有出聲回應,又彷彿輕輕地笑了一聲,緊接著響起來的,同樣也是脫解衣物的沙沙聲。
事情雖然是自己挑起來的,可到了眼面前,陸幽卻又不敢回頭去看。
他只一股腦兒地脫著衣服,脫完外袍脫中單,脫完中單又去脫褻衣。脫到只剩一條褻褲時卻住了手,又打散了長發披散在胸前背後,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仔細想想,這也不是他頭一遭與唐瑞郎一起沐浴。此時若是再扭扭捏捏,反倒顯得矯情了。
陸幽終於說服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一回頭,原地卻不見了唐瑞郎的蹤影。
人呢?
總不會是他自己打退堂鼓了吧?!
陸幽正啼笑皆非,卻聽見右邊的帘布後頭傳來一陣笑聲。
「想什麼這麼出神吶,叫你你都不理我,我就自己先過來了。」
陸幽快步走過去一看——分明是先給他準備的浴斛,唐瑞郎倒是搶先一步泡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