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以日代月
五更三刻,黎明將至。代替宵禁結束的鼕鼓響起的,是承天門東側沉重的鐘聲。
聽見異響的百姓們紛紛推開門,從家中走到坊內的街道上。稍稍年長些的,甚至已經開始向後輩們談起了鐘聲背後的意義。
雖然沒有聽見鼕鼓,但是估摸著時辰已到,里坊的看守還是取出鑰匙將沉重的坊門打開。
率先走到坊外大街上觀望的人們,發出了彼起彼伏的驚呼聲。
本應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到處是東一灘、西一灘的鮮血。東面初升的旭日,照亮散落在四周的兵刃與箭矢,還有那些東倒西歪的屍體。
何至於此,永興、安興、崇仁等幾處鬧坊,早已經被禁軍團團圍住,坊內諸人,全都足不出戶。若有違令者,斬立決。
而最慘烈的,自然非城南的安仁坊莫屬。這座里坊曾經因為住滿了達官貴人而繁華鼎盛,如今卻成了最為血腥恐怖的地獄。
蕭友乾因為事先得到了風聲逃之夭夭,然而他的黨羽卻沒有這樣的幸運。
安仁坊內七座宦官府邸,七座全被破門而入。身著鎧甲手持刀劍的禁軍,衝進府中,不論男女老幼逢人便殺。一時間火光獵獵、哀嚎聲聲,洪水一般洶湧的血液甚至漫過門檻,流淌在門前的石板上!
這場聳人聽聞的慘烈屠殺,一直持續到了旭日初升之時。
聽見鐘聲而趕來上朝的文武百官,踩著朱雀大街上的斑斑血跡趕往紫宸宮。皇城大地,白色的砂石上滿是斑斑駁駁的紅色足跡。
乾元殿內,百官肅立。御座之側,內侍少監陸幽手捧御璽端莊肅立。
御座之上,空空如也。
皇帝大行,而新君尚未即位,本應由蕭太后垂簾臨朝,宣布先皇遺詔。然而此時此刻,大殿之上卻遲遲不見蕭太后的影蹤。
群臣依舊靜默等候,直到趙暻緩緩步入殿內。
又是一天的朝陽,從東邊遠天中冉冉升起。金光耀眼,照亮了乾元殿前丹墀上的五爪游龍。卻依舊照不進那幽深的朝堂,也照不出朝堂之上,眾人暗自各懷的心事。
宣遺詔,發哀,賀新皇即位,新皇臨朝,治喪——規矩都是自古就有的,只需要遵照執行,步步為之即可。
惠明帝駕崩的噩耗很快傳遍大寧上下,各州府百姓哭祭、易服。然而舉國的縞雲素海之下,依舊有殷紅的血液在悄無聲息地流淌著。
新君即位,往往大赦天下。然而趙暻卻反其道而行之,愈發加緊了搜捕蕭氏餘黨的步伐。
外逃出城的蕭友乾與右威衛大將軍等人很快就被抓了回來。未免夜長夢多,趙暻不經審問就下令處死了這些人。
不僅如此,蕭友乾與大將軍的項上人頭,還被高掛在了詔京城南的明德門樓上。
與此同時,更大規模的清洗也正在朝中鋪開。
前次東宮之亂時,三法司的監獄都已經人滿為患。如今不得不另闢一所詔獄,專門關押與蕭氏有所牽連的官員及其家眷。皇城內,各處官員辦公的場所為之半空。
當然,剔除異己並非是趙暻的唯一目的——每查抄一戶官邸,他就能從中收繳到成堆成堆的金山銀山。光是蕭友乾一家,就查抄出良田八百頃、店鋪五十九家、黃金一萬三千兩、白銀千萬兩、絹綢各萬匹、各類金珠寶貝更是數不勝數。所有這些財富加起來,甚至超過了大寧朝一整年的國庫盈入。
趙暻得到這些財富之後,卻也並未投入國庫之中。他將其中的小部分充入了他自己的私庫,而絕大部分都撥給了太華宮的建設。
太華宮,這座惠明帝心心念念、卻始終未能親眼見之落成的恢弘宮殿,也將成為趙暻心中最為狂熱的一道幻境。
一面是大刀闊斧的抄家滅門,另一方面,趙暻對於忠於自己的人卻是十分慷慨的——太僕寺少卿江啟光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個曾經的「養馬小兒」,如今一躍成為了門下侍中。大寧六部,悉數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而作為趙暻的岳父、當今的國丈,唐權也接過了蕭友乾的權柄,成為了尚書令。
如同一碗被攪亂的渾水再度變得澄清起來。新的秩序,正在悄無聲息中逐漸形成。
這些日子,陸幽一直留在殯宮內主持惠明帝的喪儀。然而拜瑞郎所賜,外界的紛紛擾擾,並無一刻離開過他的耳朵。
「聽說了嗎?那個傅正懷今天早晨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
「還有那個曾經對你動手動腳的少府少監之子,他也被抄了家……
「佐蘭,怎麼不說話,想什麼呢?」
直到唐瑞郎的詢問中透出隱隱的擔憂,陸幽這才抬頭淡淡一笑。
「若是換做幾年前聽見這些事,我應該會覺得十分痛快。然而現在,這些人對我而言卻什麼都不算了。」
「這是自然的,不用多想。」
唐瑞郎拍了拍陸幽的後腦勺:「過去你站在山腳下,看見一個小土坡就覺得是很大的障礙。可如今你已經站在了山頂上,自然不覺得那是個什麼東西了。這是好事……你應該可以覺得輕鬆一些了吧。」
「輕鬆?」
陸幽重複這個詞,反倒苦澀起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進入宮中,最重要就是為了復仇。然而直到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目標,也許是輕鬆,但也覺得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實在的感覺。」
「實在感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胡思亂想想出來的。」
唐瑞郎伸手拈著他的耳垂,一邊輕聲許諾道:「我們在一起,還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只要有我在你身邊的一天,就保證不會讓你感到半點兒空虛。」
陸幽耳根子一熱,趕忙將頭扭開:「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唐瑞郎卻笑得頑劣:「我是說我倆一起,可以做很多於國於民有利的事,倒是你,又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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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惠明帝出殯。
這不是陸幽經歷過的第一個葬禮,卻毫無疑問是最最哀榮與奢華的。
吉時吉刻,大行皇帝的遺體離開殯宮,被抬上龍輴。運至紫宸宮外,又載上了巨大的轀輬車。
承天門廣場上,今上趙暻與文武百官向棺槨行了遣奠惜別的大禮。而後轀輬車便從承天門大街開始,在萬人的浩蕩簇擁下啟程,載著惠明帝前往此生最後的安息之地。
陪同轀輬車一同前往皇陵的,除去出力的挽士與哭祭的輓歌之外,原本還有三百名挽郎,都選自貴族公卿門第家的少年郎,全程簇擁在轀輬車左右。
然而由於朝中前後兩次的清剿,符合原定規格的少年已經不足三百之數。情急之下,禮部也就只有大大放寬了條件,竟連三十四、五歲的人,都混入了挽郎的隊列之中。
陸幽與瑞郎,便是這三百挽郎當中左右領頭之人。他們渾身縞素,走在轀輬車的兩側,乍看之下倒真如仙人引路一般。
送葬的隊伍徒步前往皇陵,前後又花去了五日方才返回詔京。
這五天里,城門樓上的人頭竟由一排增加到了兩排。
所幸此時已是初冬時節,血腥腐臭尚不至於四散飄蕩,但是抬頭望去,與那些蒙著白翳、死不瞑目的人頭對視上,依舊會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在城門的兩側,還張貼著一排又一排的海捕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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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百姓,為父母服孝,需斬衰三年。然而皇帝守喪行的是「以日代月」的計算方式。
三十日之後,趙暻就換下了喪服。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內侍省暗中將葉月珊從集仙寺接回到紫宸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