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落花已隨流水去
這天醒早,陸幽親自乘坐內侍省的馬車出了詔京城,來到回鸞嶺畔的集仙寺。
寺廟早幾日就接到了知會,已經幫葉月珊收拾打點,做好了回宮的準備。
算算日子,葉月珊已經懷胎三月有餘。所幸由於冬衣寬厚,尚且未有顯懷的跡象。
馬車抵達寺前,並沒有任何的寒暄招呼,只是將葉月珊接上,立刻調頭返回紫宸宮。
顛簸動蕩的馬車內,陸幽端坐一側。他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猶豫了好一陣子,卻只輕輕地喊出一聲「姐。」
葉月珊則回報以明艷的笑容。
「你看,我沒有說錯的,他果然會來接我。」
「……可這真是一件好事么?」
陸幽依舊憂心忡忡:「瑞郎的姐姐是趙暻正妻,現如今已是當朝皇后。就算你進了宮,難道還指望著唐家人把這個皇后的寶座讓給你嗎?」
「誰說沒有這種可能?」
葉月珊整理著自己的衣袍,又伸手輕輕攏著這一個月多來,慢慢蓄起的那一層短髮。
「唐曼華這太子妃也已經做了許多年。卻沒見她生下一男半女來,恐怕是先天就有什麼難以孕育的疾病。我若是誕下了皇子,皇上自然會有主張。」
「你當真以為事情會有那麼簡單?」
陸幽嘆息道:「趙暻心裡怎麼想的,我也許不如你清楚;但是唐家那邊,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昔日曾經迫害過的官員之女,擠走他們已經到手的皇后之位?」
「因為唐家不會坐視不理,所以我就應該退讓?」
葉月珊瞪著陸幽,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佐蘭,雖然我承認你與唐瑞郎之間的關係,但不意味著我遺忘了唐家的所作所為。當年……他們奪走了我們的爹娘,讓我們顛沛流離;難道說如今,還要因為他們而將我已經唾手可及的幸福拱手相送?」
「如果那是真正的幸福,我會不惜一切支持你去爭取。」
陸幽俯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可如果那只是飛蛾撲火的陷阱,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不是我,永遠可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
葉月珊掙動兩下,終是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佐蘭,我只求你,不要因為唐瑞郎而忘記了自己是誰,反而站到了唐家這邊。」
「……我怎麼會呢?」
雖然那只是葉月珊的一個假設,可是陸幽卻彷彿已經遭到了誤解,忍不住地感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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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不停蹄之間,一行人已經進入了紫宸宮。馬車換成輿轎,一路往西,繼續朝著掖庭宮前行。
葉月珊暫時被安置在掖庭宮的開襟閣,正是當年那個養大白貓兒的羅昭儀的居所。如今的羅昭儀,倒是已經被打發出宮,一輩子做尼姑去了。
與昔日的東宮相比,掖庭宮與內侍省顯然更為貼近。
陸幽將姐姐安頓下來,又簡單交待了一些日常所需注意的事項。他正準備離去。外頭忽然來了一位傳信的宦官,通報說皇後唐曼華駕到。
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陸幽與葉月珊對視了一眼,改變主意留了下來。
推算起來,這也還是陸幽第一次與唐瑞郎的姐姐見面。眼面前緩緩走進來的這位女性,眼角眉梢的確有些唐瑞郎的影子。論容貌則可以稱得上是「端麗大方」,是那種一見就令人心生尊重的類型。
皇后駕到,陸幽與葉月珊急忙行禮。
唐曼華示意二人免禮,三人一同在明間落了坐。宮女上前請完了茶,堂下便是一片寂靜,誰都沒有出聲說半句話。
最後還是唐曼華輕笑一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本宮聽聞開襟閣今日要迎來一位新主人,特意過來看看。此刻一見,妹妹倒端的是國色天香,也難怪皇上要時刻挂念在心了。」
得了誇讚,葉月珊卻也不敢舒展眉目,愈發謙卑地回應道:「皇後娘娘過獎了,臣妾方才從那集仙寺里出來。此刻污顏斷髮,實在羞愧難當。」
唐曼華亦微微點頭道:「這些日子,你在寺廟裡受委屈了。既然入了掖庭,那就由人好生將養。對了,本宮這裡還有個滋補生髮的方子,你讓宮裡的人照著去調配、按時服用,蓄髮之事也可省時省心一些。」
葉月珊謝過唐曼華,接下方子。屋子裡又靜默了好一陣子,卻還是唐曼華悠悠地嘆出一口氣。
「本宮聽聞,你的父親乃是前任都水使者。家道沒落的因果原委本宮倒也了解過一些……那朝堂上的事,我們無法干預插手,然而一旦入了這後宮,你我便是情同姐妹。希望妹妹不要心存芥蒂,本宮也絕不會因為那些舊事而為難於妹妹。」
葉月珊聞言,急忙低頭示弱道;「皇後娘娘寬厚仁愛,臣妾感激不盡……其實臣妾心裡也明白,皇上之所以眷顧於臣妾,正是因為臣妾出於衰舊之門,無法同皇後娘娘您比擬分毫。請娘娘放心,臣妾定會恪己守禮、安分度日。」
「你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
唐曼華搖著頭,將目光緩緩地從葉月珊的身上移開,掃過陸幽的臉龐,最終望向堂外的庭院。
「衰舊之門,亦有衰舊之門的好處。有的時候弱既是強;唯有失去才能夠得到。唯有懂得這個道理,方能在這方天地之中,保持一份平常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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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沒過多久,葉月珊就被封做了淑妃。
雖然她曾經是廢太子趙昀的女人,但是消息一出,朝野之中竟然無人敢於反對。這倒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那些貴胄高官首級還懸吊在明德門樓上,又有誰會冒著忤逆趙暻的風險,去得罪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另一方面,葉月珊身懷有孕之事,始終都處於保密的狀態。
趙暻從太醫局裡特別找了一名女醫過來開襟閣,為葉月珊保胎。而陸幽也借著近水樓台的便利,時不時地溜到開襟閣去探望姐姐的狀況。
時間又匆匆過去了幾日。在大雪節氣到來之前,詔京城裡落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這天午後麗藻堂內,陸幽正手捧暖爐被唐瑞郎抱在懷中。紫宸殿的當值小宦官忽然傳信過來,說打柳泉宮裡來了一位使者,把皇上愣得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那使者說,端王趙晴,死了。
死了?
陸幽打了一個寒噤,與唐瑞郎對視一眼,兩個人立刻出了內侍省,往紫宸殿趕去。
到了紫宸殿內,只見好端端的大殿上又是一片狼藉。滿地的奏章字紙,花瓶擺設碎了一地。
所有這些狼藉之中,趙暻紅著眼睛坐在龍椅之上。陸幽從未見過他如此盛怒的模樣,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往四下里張望。
只見距離趙暻五六步開外還站著一個人,這人陸幽倒也認識——不是別人,正是那名端王府的「親王友」杜雨愁。
杜雨愁此人,陸幽見過的次數不多。然而印象中的杜雨愁,與此刻眼中的這個風塵僕僕、魂不守舍的男人簡直大相徑庭。
不需要費勁去猜想,陸幽知道讓趙暻與杜雨愁如此失態的人,只能是趙晴。
趙晴是一天前的正午時分「死亡」的。更正確地說,他是在那個時候從柳泉城中的橋上,縱身跳進了河道中。
隆冬時節的河水並不充盈,水流的速度也十分和緩。然而儘管杜雨愁立刻跟著跳進河裡,可是無論他幾番搜尋,都始終一無所獲。
緊接著,柳泉宮的侍衛、城中所有水性好的人都被召集了起來。
不止是橋下的這片水域,附近河道、乃至柳泉城的大小池塘都被仔仔細細地進行了打撈,結果卻一無所獲。
趙晴就像是憑空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痕迹不留。
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趙晴已經死亡,屍首或許沉入淤泥,幾日之後才會浮起來。但是杜雨愁卻說什麼都不肯相信。
在用盡各種方法之後,他唯有前來詔京城,向趙暻求援。
這天黃昏,趙暻派出的禁軍就抵達了柳泉。城中的所有城門都被封鎖,河道攔堵,地上與河裡都開始一寸一寸的搜查。甚至城外近郊的野林、寺觀和水路都沒有放過。
搜查前前後後竟然進行了七日,期間倒是找出了不少藏匿於民間的逃犯和餘孽,然而端王趙晴依舊下落不明。
十四日後,詔京與柳泉城都又分別落了一場大雪。河道里的冰越結越厚。紫宸宮裡為端王趙晴辦了一場衣冠葬禮。然後,經過趙暻的首肯,皇後唐曼華將小世子趙戎澤過繼到了自己的名下,依舊世襲了端王的封號。
不知不覺中,這波濤壯闊的一年,又接近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