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湄
雲霧連綿,曉星漸沉,一陣涼風刮來,平添許多落葉。
紀游抱著掃帚坐在台階前,任憑樹葉兜頭落在他臉上,「師尊,你總這樣嘮叨我,真的很容易讓我一蹶不振的。」
玄音仙尊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回話道:「你現在的樣子還不如一蹶不振。」頓了一下,又說:「油鹽不進,自暴自棄,還發牢騷嫌我嘮叨。」
言罷便真的生了氣,提起手中拐杖,頭也不回地走了。
紀游愣了一瞬,仰起臉望向寧瑟,「師姐,要不要把師尊追回來?」
「不用,」寧瑟道:「師尊他需要獨自靜靜。」
月影婆娑,晚風清涼,遠處蟬鳴漸止,近旁落葉有聲,紀游攏了攏身上的衣袍,嘆氣道:「哎,師姐你知道嗎,要不是因為我爹和掌門仙尊有交情,我根本進不了崑崙之巔。」
他抱緊了懷裡的掃帚,復又出聲道:「聽說來了崑崙之巔,就能見到花容月貌的師姐,和溫柔慈祥的師尊,我見到你時覺得此話不假,見到師尊時覺得自己遭受了欺騙。」
寧瑟捏了個控風訣,將滿地黃葉堆在一處,而後落座在他身側,出言安慰:「不管別人怎麼說,至少你眼光很好啊。」
「多謝誇獎,這是我唯一的長處了。」紀游用臉貼著掃帚柄,獨自頹喪了一陣,忽然又問:「師姐,你說我爹他到底圖什麼呢?明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還非要把我往這裡塞。」
寧瑟並膝坐在台階上,悠悠雲風起伏,將她的衣袂吹得飄飄蕩蕩,像月夜初綻的水蓮,她攬袖沉思片刻,頗為正經道:「依我說,定是令尊看中了你的潛力,盼著你厚積而薄發。」
「此話當真?」紀游道:「師姐,你可不要誆我。」
寧瑟聞言,立時側過臉看他,「我何時誆過你?」
「也是,你從沒誆過我。」紀游扶正了掃帚,抬頭道:「天界神仙萬千,各有各的命數,我出身不凡,就註定走不了尋常路吧……師姐你身世普通,可能理解不了這種感覺。」
寧瑟握著手中的試劍石,心不在焉地回話:「正是如此,你能看開再好不過。」
幾隻淺藍色的流螢從遠處飛來,繞著寧瑟漫無目的地飛舞,被她就近抓在手心,微弱的螢火一閃一閃發著光,映著月色煞是漂亮。
正在此時,紀游問了一句:「對了師姐,你家到底住在天界的哪個地方?」
寧瑟剛準備回答天外天鳳凰宮,忽然猛一清醒,轉而乾笑一聲,含糊其辭道:「住在一個……類似鳥窩的地方。」
紀游聞言猛地一震,眼中蓄上了同情的淚水,「師姐你、你過得好苦啊。」
他問:「你是不是來崑崙之巔以後,才住上這種帶院子的屋子?」
寧瑟細想了一下,她家裡宮殿成片,四處都是亭台樓閣,確實沒有這種木屋,於是誠實地回答:「是啊,我是第一次住這種木屋。」
紀游楞然看著她,隔了半晌,方才結結巴巴道:「師姐,你、你以後要是缺錢,一定要和我說啊……」
月移花影上欄杆,曉風漸寒,寧瑟起身搓了搓手,爽快地應了一聲好,然而事實卻是這樣:缺錢是種什麼感覺,她從小到大都沒體會過,對這兩個字也沒什麼意識。
紀游也一同站了起來,揮手向她告辭,他扛著掃帚走出院門,沒兩步又退了回來:「唉,還有最後一件事。」
他道:「我聽別的弟子說,下個月要和你對戰的,是天乾山的大弟子。」
寧瑟站在屋門前,聞言腳步一頓,跟著回了一句:「這個大弟子,很厲害么?」
紀游抬袖掩面,嘆聲道:「據說是他們天乾山的頂樑柱……」
次日清早,山嵐初起。
天外朝陽東升,鋪就千里霞色,遠山青松如黛,似一方碧雲橫卧。
寧瑟挑了個地方坐著,仰頭看遠在天邊的雲朵,晨風吹過她的臉頰,帶來遠處的松濤聲,她忽然想起來,上一次變成原形在天上飛,還是很久以前的事。
自她化出人形以後,父王母后時常叮囑她,行事作態都要端莊,要有鳳凰王族的樣子,她不大能做得到,只能盡量不變回原形。
天光依然熹微,雲海舒捲無窮,寧瑟望了一會天,忽然發現正東方飛來一群仙鶴。
她雙眼一亮,一下來了興緻,從原地站起來以後,吹了一聲頗有調戲意味的口哨。
時下辰時未到,山塹之崖又最是空曠,她的口哨聲隨風傳得很遠,在風中散得悠長。
翅羽潔白的仙鶴三兩成群,離開雲端往下飛,掠出重疊的霞影,它們展翅飛翔時姿態美妙,落地的儀態也堪稱優雅,並且以寧瑟為中心,繞著她圍成了一個圈。
寧瑟重新坐下,抬眸審視它們,因為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你們當中,誰的羽毛最漂亮?」話語一頓,又調笑著問:「最漂亮的那個,能過來讓我摸一摸嗎?」
四下安靜了一瞬,似是沒有回答。
然而一瞬過後,所有仙鶴都朝她撲了過來,甚至有一隻直接撲進了她的懷裡,寧瑟從未見過這種陣仗,委實嚇了一跳,她鬼使神差地抱起懷裡的仙鶴,騰空駕來一朵雲,霎時跑了幾丈遠。
「你好重啊。」她對抱在手裡的仙鶴說:「就是因為長得胖,才想讓人抱著你飛嗎?」
仙鶴充耳不聞,睜大了黑亮的雙眼望著她,方才的矜持優雅一掃而空,滿臉都是「我好乖快摸我」的期盼。
寧瑟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它歡啼一聲,似乎得償所願,隨後掙開她的懷抱,繞著她飛了一圈,展翅回歸凌霄。
凌霄之上,有拂曉清風,和方才那群仙鶴,它們與晨霞齊飛,所經之處祥雲起伏。
寧瑟看了半晌,又見半空中落下一片潔白的鶴羽,她正要去接,那羽毛就落到了別人手裡。
她見狀抬頭,卻沒想到接羽毛的竟然是清岑。
寧瑟愣了一愣,又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把鶴羽遞給她,頗有耐心地回答:「辰時一到,我就來了。」
晨風揚起他的衣袖,霧色山嵐也跟著劃過,寧瑟趁機端詳他的手,她發覺他不僅臉長得好,手也生得十分耐看,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挑不出任何瑕疵。
她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的眼光,覺得光是這手就能摸一年。
「我們從哪裡開始學,」寧瑟靠近一步,出聲問道:「是閻羅因果訣,還是天地修法論?」
清岑側目瞧她,話中聽不出什麼情緒:「你把自己當初學者?」
寧瑟有種被看穿的錯覺,舌頭一下打了結:「都是因為、因為我根基薄弱……」
「是么?」他憑空拎出一把劍,緩緩道:「你拿出十成的法力,我才好教你。」
話音未落,劍尖挑起流風,拂過她耳際的髮絲。
寧瑟瞳眸一縮,腕上玉鐲頓時化成兩尺有餘的薄劍,這把劍乃是由她父王所送,她近日才找出來,昨晚用試劍石開了個光,發現果真是把好劍。
雲外仙鶴不見蹤影,山塹之崖卻有劍風乍起。
清岑似乎沒打算讓她,他連一招也沒讓,長劍出鞘,天幕一霎黯淡,緊跟著就是威震九霄的千軍掃。
寧瑟用盡全力去接這一招,劍刃擊撞的那一刻,她的手掌被震得發抖,腦中閃過許多雜念,她費盡心力求他指教,並非為了提升劍術,而是為了增加同他獨處的時間。
但看他現在的勢頭,似乎比寧瑟她父王教她時下手還狠,她忽然就有些後悔。
劍芒一閃而過,清岑順手收勢,轉眼就瞬移到她身後,不咸不淡地問:「你和別人對戰時,也敢走神?」
寧瑟微蹙雙眉,運力於劍,刃光摻雜了火光,她答非所問道:「我要是贏了你,有什麼獎勵嗎?」
「沒有。」他答:「因為你不會贏。」
這句話一舉激發了她的求勝心。
「話不能說大。」她見機揮袖,試圖援引威壓,「我要是贏了,你給我捏臉。」
清岑挑眉,翻手就是一個雷霆劍陣,「你要是贏了我,」他道:「捏哪裡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