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竹落
晚風四起,月高夜靜。
鳳凰宮內華燈似錦,草木繁蕪一如往昔。
收到急召的仙醫接連趕來,背著藥箱匆匆進入帝姬寢宮,進門后瞧見奕和仙帝的臉色,當即覺得大事不妙。
寧瑟在床榻上窩成了一團,汗水幾乎浸透了薄衫,她母后拿著一塊過了水的錦帕給她擦汗,發現她的額頭一片滾燙,兩頰沒有絲毫血色,比以往哪一次生病都要嚴重得多。
她母后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瞧見女兒這幅模樣,心疼的快要暈過去。
奕和仙帝的臉冷得像一塊冰,他一聲不吭地站在床榻邊,目光定格在近旁仙醫的身上,那老仙醫在鳳凰宮待了幾萬年,從未見過奕和仙帝動怒,然而眼下這種境況,他倒覺得這位帝尊似乎已經出離憤怒了。
為了讓奕和仙帝知曉實情,那老仙醫如實相告道:「近兩個月來,公主似乎心有鬱結,也沒睡過好覺,脈象虛浮無力,氣血虧損不足,在今日這番打鬥中,又不幸受了重傷,筋脈兩相受損,實屬雪上加霜。公主如今身中魔族幻術,怕是要昏睡三五天,這幻術雖然難纏,卻不至於傷及本元,只是等公主醒過來……」
他低頭斟酌片刻,嘆聲道了一句:「記憶可能會有點混亂。」
近旁其他幾位仙醫連連稱是,顯然持有同樣的意見。
殊月聽到這裡,立時蹙眉道:「魔族幻術今晚就能解開,為何還會影響她的記憶?」
「都怪老夫無能。」那仙醫接話道:「這幻術絲絲入扣,只能用藥一點一點地消融,再輔以聖品仙丹固本培元,老夫並不知道幻境中發生了什麼,不過公主醒來后可能還會把幻象當真。」
殊月傾身靠近床榻,撩起紗簾去看寧瑟,語氣帶著幾分篤定:「你是天界首屈一指的名醫,必定有辦法根除幻象。」
老仙醫嘆了口氣,坦言道:「無法根除,只能緩解。」
奕和仙帝安靜了一陣,面色愈發冷的嚇人,他抬手拉過一旁的殊月,忽然開口同他說:「你現在出門,把清岑那小子請出宮外。」
殊月走了沒兩步,又聽他父王道:「讓他以後別再來鳳凰宮。」
殿外月華如水,碧樹繁茂成蔭,牆邊幽池波光粼粼,映滿當空明滅星輝。
清岑獨自一人站在樹下,頎長的影子和樹蔭重疊,在夜風中靜如寒松,兩隻山雀蹲在他的肩膀上睡覺,其中一隻在夢裡打了個顫,失足跌了下來,被清岑抬手接住以後,重新放回了他的肩上。
那山雀兀自站定,低頭撲了撲翅膀,想到昏迷不醒的寧瑟,眼中又湧出難過的淚光。
殊月緩步走近時,恰好瞧見了這一幕。
他冷笑一聲,抬頭看向清岑:「寧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還有心思逗弄山雀?」
清岑依然立在原地,答非所問道:「她怎麼樣了?」
夜色正濃,池畔橫斜花盞,殊月的半張臉擋在陰影中,話也說得格外涼薄:「真讓我意外,原來你還知道關心她。」
話音落罷,他見清岑似乎無動於衷,又忍不住冷嘲熱諷道:「想來北漠戰事告緊,天君殿下定是忙得抽不開身,整整兩個月對她不聞不問,你還想從我這裡聽到什麼?」
清岑微微抬頭,默不作聲地看向帝姬寢宮。
紅木窗扇緊閉,屋檐掛了幾串鳳尾鈴,當空夜風微動,那鈴鐺並未搖音,四下一片安謐沉靜,甚至沒有半聲蟲鳴。
寧瑟就在宮殿內,仙醫和侍女都能進出來往,唯獨清岑不可以,奕和仙帝下了禁令,絕不容許清岑踏進殿中一步。
他只能守在門外。
「你走吧,別再來鳳凰宮。」殊月轉身離去,華衣袖擺帶起流風,他背對著宮牆庭院,漠然甩下一句話:「天君殿下身份尊貴,我們鳳凰族高攀不起。」
清岑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透明的結界拔地而起,繞開庭中繁花綠樹,轉眼擋住了殊月的去路。
結界上明光閃爍,彷彿掛著點點冷星,清岑站在他的身後,低聲發問道:「她什麼時候能醒?」
「十天之內。」殊月腳步一頓,慢悠悠回答他的話:「不過這次傷及筋脈,父王會安排她閉關療傷。」
言罷,殊月微眯了眼眸,發覺自己好像中了招。
他根本沒打算和清岑說這些,更不想講寧瑟需要閉關療傷,但是那些話卻蹦出了口,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問題想必出在結界上。
這種誘使別人說出實話的結界,殊月也是生平第一次見,他側身望向清岑,坦然開口道:「寧瑟還沒有三千歲,在我們鳳凰族裡,她只能算剛成年,倘若放到人界,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我知道她年紀小。」清岑半靠著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淡聲如自言自語道:「心思也簡單。」
「所以才會不知天高地厚,追你追到蠻荒北漠。」殊月定定將他看著,眸中幽光昏暗難辨,「她胡鬧也就罷了,你作為天兵主將,也能任由她胡鬧?」
話中怒意橫生,似乎將寧瑟的現狀完全歸咎到了清岑身上。
兩隻山雀被這話嚇了一跳,蜷著爪子互相靠的更緊,也不敢抬頭往殊月的方向看,更不敢在此時叫出聲來。
梧桐樹參天拔雲,迎著星光拂落碧影,清岑臉上神色不改,緩緩道了一句:「她從不無理取鬧。」
而後又說:「在北漠也很乖。」
殊月聽完這番話,冷笑更甚道:「我妹妹到底是乖成了什麼樣,才能把自己弄得這般狼狽,筋脈損傷一半,高燒久治不退,閉關百年也不一定能痊癒。」
此話一出,四下陷入長久的沉靜。
自打第一次碰面以來,殊月從未見清岑變過臉色,他總是一副淡定非常的樣子,似乎山河動蕩也不是什麼大事,似乎天塌地裂也不用在意,而今,殊月終於從清岑的眼中看出分崩離析的意思,他覺得很解氣。
「閉關百年,」清岑靜立樹下,風度翩然如舊,他的目光落在殿前台階上,似乎想就此闖入寢宮,「為何要這麼久?」
殊月勾唇一笑,即刻打斷他的話:「實在抱歉,讓殿下失望了,我們鳳凰族的小公主一向嬌氣,不比龍族身強體壯。」
話鋒一轉,他又伸手指向庭外,「殿下若想離開,恕我們不再遠送。」
言下之意,是要趕清岑走了。
宮牆邊燈火明耀,夜蝶在草叢中穿梭,當下正值萬籟俱靜的子時,殿內紅木華門卻倏然打開,奕和仙帝手握一塊玉佩,腳步沉緩地從白玉石階上走了下來。
「這是你之前送給寧瑟的玉佩。」奕和仙帝將那玉佩遞到清岑手中,表面看來依然穩如泰山,其實心裡已有驚濤駭浪,恨不得那浪濤能一把澆在清岑臉上,讓這小子滾得越遠越好。
「在陌涼雲洲時,你同我們說過,這玉佩是上一任天君送給兒媳婦的傳家寶。」奕和仙帝平靜地看著他,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說來也是我女兒沒出息,她把這塊玉佩拴在了腰帶上,也不知道每天看多少遍,大概是沒見過這麼珍稀的玉佩。」
殊月笑了一聲,適時接話道:「煩請天君殿下另找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讓這塊珍稀的玉佩有個更好的主人。」
清岑並未伸手去接,彷彿那玉佩不是他的東西。
奕和仙帝鬆開了手,清岑仍然沒打算接,那玉佩便掉在了地上,庭中草叢遍布鵝卵石,隨著鏗然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成了兩半。
「坦白的說,這些事都與你無關。」奕和仙帝道:「寧瑟自己跑去了蠻荒北漠,不知好歹糾纏了你幾個月,她如今落到這般田地,都是自作自受。」
清岑原本在彎腰撿玉佩,聽見奕和仙帝的話,修長的手指驀地一頓。
他心想奕和仙帝是未來的岳父,在未來岳父的面前,總不能表現得很強勢,於是沒有出聲反駁。
手中玉佩完好無損,倒是那塊撞到玉佩的鵝卵石,不幸碎成了兩半。
奕和仙帝見清岑沒有說話,對他的安靜感到滿意,接著又道:「你一點口風都沒有透露給我們,是做了什麼打算?寧瑟兩個月前就開始生病,這一點你興許並不知道,你既然對她有意,為何連續兩個月不理不睬,別同我說公務繁忙,我在上古沙場領兵除魔時,你還沒有出生。」
「還能有什麼原因?」殊月側過了臉,跟著附和一句:「大抵是把我妹妹當成了什麼玩物,不耐煩的時候就能扔到一邊。」
清岑握著尚有餘溫的玉佩,眉梢微挑道:「我從未這樣想過。」
殊月聞言笑了笑,話中帶刺道:「哦,那就是沒玩夠。」
奕和仙帝拍了拍殊月的肩,而後對著清岑開口道:「你容形出眾,仙階又高,北漠開戰不到半年,已經頻傳捷報,想來日後定是前途無量,必然能找到比寧瑟更好的姑娘。」
他說:「但我們阿寧是被嬌慣著長大的,實在沒有能配得上你的資質,你把她的羽毛還給我們,這樁事就這麼算了吧。」
就這麼算了吧。
清岑乍聽此言,覺得有些刺耳,他將那玉佩收入虛空,打算日後重新交給寧瑟,至於寧瑟送他的羽毛……
「除非她親口問我要。」清岑沉默片刻,目光幽深如子夜,話中沒什麼情緒道:「她的羽毛我會一直保管。」
庭中晚風漸涼,星光月影流轉一地。
他在心裡想,倘若寧瑟要閉關百年,他也能等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