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大結局
付雲藍感覺就像是剛剛從一場無夢的深沉睡眠中醒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或許真是睡得太久了,他的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很是花了一些力氣才讓自己坐起來,轉頭看向旁邊一直默默看著他的人:「……何霄?」
「是我。」何霄淡淡地回答道。
付雲藍困惑地扶著額頭:「怎麼回事,我……我是誰?」
「你不記得你是誰了嗎?」
「我記得……我是付雲藍,可是我也記得付雲藍應該已經死了。」付雲藍低頭看著自己毫髮無傷、細緻柔嫩,連槍繭都消失了的手,又看看何霄,「或者這又是你們搞的高科技把戲?給我個解釋,還有,瑟利斯特在哪?」
「你跟我來。」何霄不解釋,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離開了房間,付雲藍只好爬起來,艱難地挪動著身體跟上他。
他的狀態變得非常奇怪,好像從來就沒有走過路一樣,每一步踩下去,腳底的皮膚都能感覺到體重帶來的強烈壓力。
他走得很慢,有時候不得不扶著牆維持平衡,何霄放慢速度等著他,但是沒有一點要出手攙扶或者叫輪椅機器人來搬運他的意思,付雲藍只能儘快適應自己現在的狀態。
到了另一個房間,付雲藍一眼就看到瑟利斯特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冬眠艙里。
他撲上前去,扒在冬眠艙冰冷的玻璃上看著瑟利斯特,他認得這種裝置,冬眠艙可以讓人處在半冰凍的狀態下,把身體的新陳代謝降到最低,維持在這種半死半活的情況下千百年不變。
「他這是怎麼了?」付雲藍看著何霄,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如果你要找的是屬於人類『瑟利斯特』的身體,他就在這裡。」何霄淡淡的回答,「如果你想問我的那個同類,很遺憾,他已經被吞噬者吞噬了。」
付雲藍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沉默了幾秒后,他才開了口,乾澀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自爆之後,他陷入了極度的痛苦和混亂,這對我族而言是一種十分危險的狀態,吞噬者趁機將他吞掉了。然後他的痛苦就像病毒一樣感染了吞噬者,吞噬者不得不將他連同自身3/4的數據強行刪除,才保住了自己。也就是說,瑟利斯特幾乎跟吞噬者同歸於盡,我們的危機解除了。」
付雲藍整個人都懵了,心疼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當時太過絕望,只想著一了百了,結束自己這種精神分裂的痛苦,也斷絕一切傷害瑟利斯特的可能性,卻到底還是錯估了瑟利斯特對他的感情,他真的沒有想到他的死會讓瑟利斯特受到那麼大的打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地出聲:「為什麼……為什麼他死了,我卻還活著呢?」
「我克`隆了你的身體,將你的記憶抽離出來,放到這個新的身體里,就是這樣。」
付雲藍有些不太相信,當初瑟利斯特還是「何玉銘」的時候,曾經花了十幾年的時間試圖用這個方法挽救他即將老死的愛人,可結果那個名叫紀平瀾的人類還是死於衰老,而他們這些紀平瀾的克`隆體被到處丟棄,那麼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
「那個實驗不是失敗了嗎?」
何霄輕笑一聲:「如果實驗真的失敗了,你的腦子裡為什麼會出現屬於你的『樣本』——紀平瀾的記憶呢?」
付雲藍無言以對,難道瑟利斯特說實驗失敗的是騙他的?
「瑟利斯特沒有騙你。」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何霄替瑟利斯特解釋道,「在這之前,實驗確實是沒有成功,但也不能說是失敗了,只能算是『暫停』了而已。當時我們遲遲無法解決一個關鍵的技術問題,紀平瀾又發現了正在進行的實驗,我們就暫時中止了無用的嘗試,但我們還是有一個成功率比較高設想沒有實行。」
何霄說話間把付雲藍扶起來,帶著他來到了另外一個房間,一路上繼續向他解釋:「我們一直將人類的腦子比喻成一個鎖死的箱子,只要我們不在乎把箱子撬壞,我們就可以完全奪取一個人的記憶--就像監護者瑟利斯特奪取了原來的瑟利斯特那十五年的人生記憶一樣。當時紀平瀾已經全身器官衰竭,眼看著要不行了,我們當然不會介意對他進行一些傷害性的實驗,來換取一個也許能夠成功的可能性。」
付雲藍被放在一張柔軟的椅子上,機器人端來了冰鎮飲料,他卻毫無胃口:「所以你們就奪取了紀平瀾的記憶,灌進了我的腦子裡,現在又奪取了我的記憶,灌注到這個身體里來?」
「是的,你是當時的最後一個克`隆體,我們試圖將記憶輸入的時候出現了一些問題,當時我們以為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所以放棄了進一步的努力並把你送走了。誰知道二十多年後,你被吞噬者入侵了大腦,卻陰差陽錯地解開了這段塵封多年的記憶,這給我們提供了解決這項技術難題的方法,也讓我們獲得了完整的記憶轉移技術。於是我在爆炸的瞬間侵入了你的大腦,保住了你的思想和記憶,還順便消除了吞噬者強加給你的那些負面影響。」
付雲藍難以置信地問:「既然你有辦法治好我,為什麼要拖到現在,為什麼瑟利斯特還會這麼想不開,以至於被吞噬者吞掉?」
「因為我沒有告訴他。」何霄非常淡定地說,「不管是我解決了記憶轉移的技術難題,還是及時保住了你的記憶,他都完全不知情。」
「所以你是故意坐視他被吞噬的!」付雲藍一下子站了起來,要不是無法很好地控制身體,必須扶著桌子才能站穩,他真的很想沖著那張雲淡風輕的俊臉狠狠地揍下去,管他後果如何。
「是的。」何霄絲毫沒有愧疚地說,「雖然很殘酷,不過這本來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太多的信息量讓付雲藍懵了:「……什麼計劃?」
「也許你還記得,我們一直處在吞噬者的威脅之下。」何霄並不在意對方在態度上的冒犯,平靜地解釋道,「如果當年記憶轉移的實驗就成功了,你作為『紀平瀾』活了下來,也許他就不會想出這樣的計劃。在最後的嘗試也失敗了以後,他無奈地接受了愛人已經死亡的事實,此後他一直感到很痛苦,這種恨不得自我毀滅的痛苦給了他靈感,他想到了一個很有人類風格的計謀。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他決心將自己化身為『病毒』,利用人類情感的不確定性,和監護者本身的龐大數據量,來污染吞噬者的本體。可以說,『瑟利斯特』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他精心培育出的『病毒』。
「他封閉了自己的記憶,讓重生之後的自己誤以為自己是個人類,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紀平瀾的留戀,他選中了紀平瀾的克`隆體,也就是你作為目標,讓重生之後的自己借著你養父兒子的身份和你相遇。
「一切都如同預料的那般進行了下去,你的性格就和紀平瀾一樣善良、正直,而且比紀平瀾更加溫柔和有耐心,他在困境中一直受著你的照顧和保護,又本來就對男性更有興趣,也就順理成章地對你產生了愛戀之情。
「作為同族,我對他的吸引力肯定比你更強,但我不知感情為何物,不適合扮演他的愛人,所以我不能出現在他的面前,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干擾。那期間,我一直在暗中控制著風險,不讓變異人或者真神教有機會消滅蜂鳥鎮或者傷害你們,雖然還是免不了出了一些變故,不過好在你們都好好地活了下來,並且成功地『相愛』了,於是就到了我可以露面並且揭示他身份的時候。
「之後的一切,拯救人類也好,防備觸手也好,都是用來欺騙吞噬者的煙幕彈,我們的目的始終就是利用瑟利斯特這個『病毒』來對付吞噬者的本體。封閉記憶會讓它十分虛弱,給吞噬者創造了吞掉它的絕佳機會,畢竟吞掉一個監護者就能了解我們所有的秘密,掌握消滅我們全族的方法,吞噬者有99.9%的幾率會冒險對瑟利斯特出手,而我會死死地防住吞噬者,在時機成熟之前,不給它任何機會。
「直到你的死,使瑟利斯特產生強烈的情緒波動,這時候我會『因為震驚』給吞噬者留下一個微小的破綻,在我們計算中,吞噬者雖然會覺得事情有蹊蹺,但還是有77.5%的可能性會強行吞噬瑟利斯特,而瑟利斯特將在極度的悲傷和痛苦中產生強烈的自毀意念,就算沒有帶著吞噬者一起自殺,也足以使吞噬者陷入癱瘓。
「他的犧牲沒有白費,我們成功了,吞噬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它將很難再挽回劣勢,只要不出什麼大的變故,消滅它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聽完這些解釋,付雲藍久久不能言語。
何霄耐心地等著他消化這一切,良久,付雲藍才心如死灰般地開了口:「所以就像瑟利斯特猜測的那樣,一切都是有人事先安排的結果,從我們的相遇、相愛,到我自殺和他被吞噬,都是你們早就計算好了的。」
何霄沒有一絲愧疚地承認了:「我們並不能精確地安排到每一步的細節,但我的確在把事情向著這個方向引導。這也並不是一個完美無缺、天衣無縫的計劃,其中依然有很多的變數,好在最後我們還是成功了。」
付雲藍不知道應該怎麼接受這個事實,他當然希望打敗吞噬者,也不是對全人類甚至全宇宙的未來漠不關心,可是當他一覺醒來,發現經歷過的一切美好、一切努力、一切掙扎和絕望,都只是一個為了勝利而精心安排的騙局,除了茫然,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但是就如同瑟利斯特所說的那樣,不論這份感情是怎麼來的,它既然存在了,那就是存在了。即使明知一切都是重生之前的「瑟利斯特」自己安排好的一場戲,付雲藍依然為他的死感到心如刀絞:「……你把我復活,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當然不是。」何霄說,「把你復活是因為瑟利斯特肯定會希望這樣做。我們一直在試圖造成一個假象,假裝瑟利斯特封閉自己的記憶是為了獲得人類獨有的想象力,這不全然是謊言,不管是重生之後的瑟利斯特還是重生之前的何玉銘,都有著我族從未有過的活躍思維和創造力,他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樣本,我們不可能把他當做一個一次性武器用完就扔了。從何玉銘定下這個計劃,到瑟利斯特和你相遇,中間之所以隔著二十幾年的空白,就是因為我們不想失去這個最珍貴的樣本。」
「你是說他還活著?」付雲藍不太敢確信地問,「瑟利斯特他……真的還活著?」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何霄解釋道,「我們只有在能量充足的情況下,才能在重生的時候一分為二,何玉銘自己都還是個出生不到百年的幼體,所以他不得不花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利用和母星『生命之樹』的共鳴,在我們的母星留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備份。在地球的這一個成了『瑟利斯特』,在母星的那一個因為先天不足一直沉睡著,直到最近才蘇醒過來。因為共鳴的特性,他擁有截止到瑟利斯特被吞噬之前的全部記憶,所以你得活著,因為他一定會來找你。」
「……可他不是瑟利斯特,而是瑟利斯特的孿生兄弟。」
「其實嚴格來說的話,你也不是付雲藍,只是擁有付雲藍全部記憶的克`隆體而已,克`隆體就不要嫌棄複製體了。」
「我沒有嫌棄的意思。」付雲藍扶著額頭,感覺腦仁都要炸了,「只是這關係太混亂了,我有點接受不了。」
「可以理解,畢竟我們是與人類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這些我們習以為常的重生方式在你看來很不可思議,你自己也是第一個利用新技術重生的人類,難免要受到一些人文倫理上的困擾。」
雖然有些難以接受,但是想想瑟利斯特沒有死,冬眠艙里的那具軀殼還會有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付雲藍就覺得自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他迫不及待地問:「他什麼時候來?」
何霄給出了一個殘忍的答案:「從母星來到這裡,一共需要花費1390年。」
「那麼久!」付雲藍大吃一驚。
「瑟利斯特的先輩第一次來地球的時候,足足飛了三千多年,它出發的時候人類都還住在山洞裡,剛剛出現一點智慧文明的苗頭,到的時候人類都會寫字了,與那個時候比起來,我們的宇航技術已經有了相當的進步。」
「那你為什麼不等他到了以後再復活我,難道要讓我等他一千三百年嗎?」
「兩個原因,一是人類恢復元氣以後,文明將會發展得超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如果一睜眼就看到一千多年以後的世界,我怕你接受不了。二是你的存在可以激勵他--為了早些看到你,為了讓你少等幾年,誰知道他能發明出什麼樣的東西來,如果瑟利斯特可以破解吞噬者曾經用過的空間置換技術,也許你根本不用等那麼久,也許兩三百年,甚至可能幾年之後他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付雲藍卻沒有這麼樂觀:「科學研究從來就不是付出了時間和精力就一定能得到收穫的,如果瑟利斯特在維度空間的應用上始終沒有進展,那麼我可能真的要等上一千多年。」
何霄微笑地看著付雲藍:「如果那樣的話,你等得下去嗎?」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肯定會繼續留在地球,代替瑟利斯特執行監護者的使命,在保護地球文明的同時,他也會好好地觀察一下付雲藍的心態變化。
得到了人類從未有過的長壽,會給付雲藍的心態帶來怎樣的影響,在這無比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他會變心嗎?
「那可是一千多年,我怎麼可能等得下去。」付雲藍皺著眉,艱難地說,「我不能就這麼等著,我得去找他,也許要花上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等人類恢復一些元氣之後,我要建立一支宇宙艦隊,不管前面有什麼樣的困難,我必須去找他。」
等他說完這些話抬頭看向何霄時,語氣已經堅定了許多:「你會幫我嗎?」
「當然。」何霄微笑,有些驚訝卻又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人類的感情看起來變化莫測,但有時候也確實頑強得可怕,他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貝多芬,變異人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很想湊上前蹭一蹭他,卻又不敢放肆。
何霄伸手招他過來,揉了揉貝多芬的頭髮,貝多芬就眯起眼睛露出了貓一般滿足的神情。
當時貝多芬的腦子被他自己一槍轟掉了五分之四,但是變異人的強悍體質使得他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依然沒有死透。
在基地強大的醫療能力治癒下,貝多芬奇迹般地活了下來,大腦的殘餘部分在培養液里漸漸地生長癒合,他失去了絕大部分的記憶,智力也退化到只有兩三歲的水平,但他卻仍然牢牢地記著何霄,得到兩顆糖都要留下來,獻寶似的拿給何霄。
經過了一些學習以後,他已經重新掌握了語言文字和戰鬥技巧,不再受到吞噬者的擺布,也不像之前那樣瘋瘋癲癲了,他依然深深地迷戀著何霄,就算永遠不會得到他所期望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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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雲藍走出門外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這個新的倖存者基地依然燈火輝煌,機器人在晝夜不休地進行著建設工作,人類則聚集在房子里,進行著一天忙碌之後的放鬆娛樂,歡聲笑語不斷地從窗戶中傳出來。
他抬頭望向天空,依然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高空中的浮空艇發出的燈光。
這些巨大的浮空艇搭載著空氣處理裝置,逐步清理著平流層以上的污染,也許用不了幾年,他抬頭時就能看到一片璀璨的星空,陽光也將重新回到戰前的強度,再度為地球帶來富饒的生機。
可是就算到了那個時候,他也看不到瑟利斯特所在的地方,從地球看去,那個方向只是一片空洞的漆黑。
付雲藍只能想象著,也許在他望著天空想念著瑟利斯特的時候,瑟利斯特也正在望向這個方向。
他們之間相隔著茫茫的宇宙,但是終有一天,他們會在星空的某處再度重逢。只要給他一點希望,他就可以忍受漫長的等待和孤寂,因為他相信,瑟利斯特也同樣期待著這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