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指間沙(七)
付雲藍明顯地僵硬了一下。
瑟利斯特抱著他說:「不要緊張,是我,不是凱斯,我在另一台模擬艙里,跟你進行同步模擬。」
付雲藍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是你。」
凱斯模擬出的那個瑟利斯特從來不會對他做出過於親密的舉動,既然何霄背後一直是真正的何霄,那麼瑟利斯特背後也是本人並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著你恢復意識。」瑟利斯特擔心地看著神態有些不自然的付雲藍,「何霄只能檢查你的身體,沒辦法在不傷害你的前提下探查你的精神世界,只能等你自己告訴我們,吞噬者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麼?你的精神有沒有出現什麼問題?」
瑟利斯特問得很直接,付雲藍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怎麼了?」何霄仔細觀察著付雲藍的反應。
「不……沒什麼。」付雲藍調整一下情緒,開始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遭遇,以及吞噬者強行跟他交流的內容都說了出來。
瑟利斯特聽得心驚肉跳:「……幸好你沒有被它的花言巧語蠱惑。」
何霄補充道:「吞噬者並不是不會說謊,它的智力超過凡人的想象,口才技巧也非常高明,你會被他動搖甚至說服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不過你要牢記一個它再怎麼巧舌如簧也改變不了的事實--瑟利斯特希望你好,而吞噬者希望人類滅絕。」
「我明白,我不會相信它的說辭,但我也不能肯定它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別的手腳,不管是我的身體還是我的意志,都隨時有可能脫離我自己的掌控,就像貝多芬一樣……」付雲藍鄭重地看著瑟利斯特,「所以你一定要聽何霄的,不要被自己的情感左右了判斷,寧可把我當作懷有最大惡意的敵人來防範,也一定要確保我無法做出傷害你的事情,明白嗎?」
瑟利斯特點了點頭,何霄淡淡道:「你可以放心,在現在這個狀態下,你傷害不了任何人。」
「那就好……」聽到何霄親口這樣說,付雲藍放心了不少,他想了想,又問何霄:「你有沒有辦法,讓我消除指定的一段記憶?」
瑟利斯特問:「你想要忘掉吞噬者讓你看到的東西嗎?」
付雲藍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有些不好的記憶,對我來說是……負擔,如果可以消除的話,我希望再也不要想起來。」
何霄搖了搖頭:「我們確實可以強行竊取或者改變人類的記憶,但是人類的大腦對我們來說就像一個鎖死的箱子,想要觸及裡面的東西就必須把箱子撬壞,迄今為止任何被我們動過的人類,精神都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傷,最後的結果不是發瘋,就是痴獃,瑟利斯特不會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的。」
「……我明白了。」付雲藍失望地低下了頭。
想要逃避,果然沒有那麼輕鬆,既然不能忘掉,那就只好面對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以後,抬頭看向何霄:「可以讓我們單獨聊聊嗎?」
「如果你這樣希望的話。」何霄沒有問原因,很乾脆地站起來出去了。
門被關上以後,會議室里只剩下了付雲藍和瑟利斯特,付雲藍不太確信地問:「……他真的走了?我們現在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是嗎?」
「你放心,我的許可權和他一樣大,他沒辦法繞過我監視我們。」瑟利斯特問,「為什麼要刻意避開他呢?」
付雲藍不答,只是目光複雜地看著瑟利斯特--從他們相遇到現在差不多兩年了,瑟利斯特的變化非常大,不僅人長高了,性格上也不再是付雲藍剛認識的那個安靜、柔弱、需要在他的翼護下才能安全成長的少年,而是越來越像另一個何霄,神秘又強大,理智且冷血。
只有在和他相處的時候,瑟利斯特會對他表現出和過去一樣的依賴和親昵,可是現在付雲藍卻不敢肯定,當瑟利斯特抱著他的時候,心裡想的究竟是他,還是透過他看到的另外一個身影。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腦中:也許只有像吞噬者所說的那樣與瑟利斯特融為一體,瑟利斯特才能真正只屬於他一個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隔閡,他也不用再這麼患得患失和躊躇不安。
這個想法讓付雲藍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制止了自己繼續想下去,抓住瑟利斯特的肩膀強調一般地說:「瑟利斯特,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愛你,這份心意從來沒有因為你的身份變化而改變過。」
「嗯,我知道。」
付雲藍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直白地表達感情的人,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必然是有原因的,瑟利斯特等著他說下去。
付雲藍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難過:「那麼你呢,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什麼?」
「你是我的愛人。」瑟利斯特眼睛一眨不眨地認真看著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付雲藍盡量讓自己用平靜的語氣說,「既然是愛人,你能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嗎?看在我曾經照顧你的份上,不要安慰我,也不要騙我。」
「你問吧。」付雲藍的語氣讓瑟利斯特隱隱地有些不安。
付雲藍就問了:「我和方景瑜不是什麼雙胞胎兄弟,我們是從同一個樣本克`隆出來的克`隆人,對不對?」
瑟利斯特只能如實回答:「是的。」
「是你製造了我們?」
「……可以這麼說吧。」
「我們的存在,都是為了給那個快要死掉的『樣本』當容器嗎?」
瑟利斯特一時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而付雲藍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所以這就是你一直不願意告訴我的真相,那個『樣本』才是你的愛人,而我只不過是他的替身?」
「不是的!」瑟利斯特立刻搖了搖頭,「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是吞噬者告訴你的嗎,它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要信,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不是吞噬者告訴我的,是我從吞噬者手裡逃出來以後,自己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情。」付雲藍皺著眉說,「我也很想說服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吞噬者的陰謀,可是那些記憶……太過真實了,就好像我自己親身經歷過另外一段人生一樣。」
「藍,你看著我。」瑟利斯特抓住了他的手,「這麼久以來我對你如何,是真心還是把你當替身,你真的沒有一點感覺嗎?」
付雲藍看著瑟利斯特,心中生出了幾分愧疚。瑟利斯特對他的好,他其實都看在眼裡也記在心上,這個非人類少年不僅在困境之中不離不棄地守護他,而且在鋒芒日漸顯露,又得到了從天而降的威勢和權力之後,依然不改初心地只喜歡著他一人,任憑別人暗送秋波或者投懷送抱,都不曾有過絲毫的動搖。
付雲藍不會將這些都當成理所應當,在這片資源極度匱乏,僅僅是活著都需要竭盡全力的廢土上,他對什麼都不敢奢求得太多,甚至覺得就算瑟利斯特有了更好的選擇之後就離開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相比之下,瑟利斯特心裡有沒有想著別人,他是不是誰的替身,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只是這種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像一根棘刺一樣梗在他的胸口,讓他的心境再也回不到從前。
「對不起……我只是……」付雲藍扶額,「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我心裡很亂。」
「我明白,很高興你能把話說出來,而不是憋在心裡胡思亂想,這樣至少我們可以把事情理清楚。先告訴我,你究竟想起了什麼?」
「在那段記憶里,我好像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生於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麼貧苦,但是人們生活得也很不容易,我一直想要為改變現狀做些什麼,就決心去讀軍校。在那裡,我遇見了大我四歲的年輕教官,他博學、睿智、冷靜,我偷偷地暗戀了他很長時間……」付雲藍心情複雜地看著瑟利斯特的眼睛,「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終於知道,我的教官並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宇宙中來的一種外星人,他是個『監護者』,雖然性格和樣子都不一樣,但是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你,對不對?」
「……那是我,也不是我。」瑟利斯特說,「你知道我族的『重生』嗎?」
「聽何霄說起過,但是知道的不詳細,和這有關係嗎?」
「是的,當然有關。」瑟利斯特說,「『監護者』本身是沒有性別的,我們繁衍的方式就是『重生』,在能量充足的時候,我們會在『重生』的過程中進行分裂,變成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大多數時候,『重生』只是為了排除自身的異常,就像是重啟電腦一樣,過程中我們會刪除大量無用或者錯亂的記憶,只保留必要的知識和經驗。對我們而言,『重生』之前和之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哪怕是死不足惜的罪犯,最嚴重的處置也只有強制『重生』而已,『重生』之後,之前的一切都會一筆勾銷。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付雲藍點點頭:「所以,我記憶里的那個人,其實是重生之前的你?」
「是的,我擁有兩億多年來每一代先人的記憶,我記得我們族群從原始蒙昧的狀態到文明高度發達的每一段歷史,但對我而言那都是別人的人生,只有和你相遇之後的這一段時光才是屬於我自己的,所以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我遇到你的時候還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情,我喜歡的人自始至終就只是你而已。」瑟利斯特有些不安地看著他,「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信你。」付雲藍嘆了口氣,摸摸他柔軟如昔的頭髮,「我所知的瑟利斯特,雖然也會刻意瞞著我一些事情,但是從來不曾對我說過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