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番外·梅花映雪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江府上下卻忙得腳不沾地。江府的大少奶奶是今年初春嫁進來的,不過三個月便診出了喜脈。而後悉心安胎,這江府的長孫約莫今夜便要出世了。
房門之外,江府的大少爺來回踱步,這麼個呵氣成霜的時節,他硬是急得一頭的熱汗。熱烘烘的心頭有對未來孩子的期待,還有三分緊張。
江大少爺同妻子如膠似漆,常言道這婦人產子,好比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聽著裡邊撕心裂肺的熟悉尖叫,江大少爺焦急的步子便怎麼都停不下來!
寒風凜冽,風聲漸漸大了起來,小廝為江大少爺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風,走廊上雖然擺了好幾個火盆,他卻還是凍得直哆嗦。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卻一直不曾下過雪,天氣一陰下來便是連綿不斷的冬雨。
園中栽了不少梅樹,枝頭上不少的花苞含苞待放,此時隨著寒風顫抖,儀態萬千。
江大少爺攏了攏披風,看著幽黑寒夜喃喃自語道:「這麼冷的冬天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這個疑問恐怕只有天皇老爺才知道,小廝自然不敢應答,不過他心思細巧,也知道少爺不是真的想知道何時開春。
小廝低聲道:「這天瞧著,大約是要下雪了,大約等著雪下下來,少奶奶也就生出小少爺了!」
江大少爺皺了皺眉,伸手想探探屋外的天氣,忽然有冰冷的小粒敲在掌心。掌心刺痛,江大少爺卻大喜過望道:「下雪了!你看是不是開始下了!」
小廝心中暗罵了一聲自己多嘴,迎上去看,這天上的確細細地飄起了白雪。正當小廝不知道如何接話的時候,忽的聽見房中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之聲!
江大少爺眼前一亮,雙手抓住小廝的雙臂,興奮地晃了晃:「我有孩子了!我要當父親了!」
小廝聞言亦是分外欣喜,陪著喜不自勝的主人等著房間里收拾完。
江大少爺急匆匆地進了門,房中自然是溫暖如春,原本濃郁的血腥氣早已被調了益母草的熏香掩蓋。
江大少奶奶臉色還有些蒼白,精神卻還算不錯,見到夫君進來,面上顯出幾分溫婉笑容,帶著些許慈愛的形容。
產婆笑盈盈地迎上來道:「恭喜大少爺,少奶奶給江家添了一個小少爺。」
知道了孩子的性別之後,江大少爺卻是沒有太大的喜悅,反倒是先坐在了床邊,替妻子攏了攏散亂的鬢髮。
「辛苦夫人了。」江大少爺溫聲道。
大少奶奶抿唇笑了笑,笑容帶著幾分羞澀。產婆將孩子放在了床頭邊便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夫妻二人敘話。
大少奶奶輕聲道:「夫君可為咱們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江大少爺愣了愣,赧然道:「我心憂夫人,一時……」
大少奶奶低聲笑道:「那不妨現在想一個吧。」
江大少爺也算是京城之中有名的才子,思忖片刻道:「這孩子正好遇上今年初雪,不妨便叫雪初吧。」
江雪初。
窗外的梅枝上有一抹黑影掛在上邊,仿若一條黑色玉帶。聽見這個名字之後,這黑影便沒有繼續停留,緩緩游下了梅枝,自高牆上爬了出去。
五年後,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京城近郊的金光寺香客不斷。這金山寺得太后青眼,皇上欽賜金光寺主持護國法師的名號,寺院得黃寺照拂,太后誠心禮佛,一時之間這朝中上下禪宗佛學的氛圍濃重。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自寺中後門溜出來,正是隨母親前來禮佛的江雪初。金光寺後有一片梅花林,山上清寒,這梅花還三三兩兩的開著。小雪初東張西望了一陣,邁著小短腿往一棵開得分外鮮艷的梅樹下跑去。
梅花有一支長得分外好看,只是離地面有些遠。小雪初伸手夠了夠卻怎麼都摸不到那節花枝。他拿小拳頭支著自己的下巴想了想,瞧見牆邊堆著一些石塊,藕節似的小手拍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了!」
他跑到石堆前邊,挑了一會才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石塊。只是等他開始搬石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力氣太小了一些,怎麼都搬不起來。將石塊往梅樹邊上挪了不到兩步的距離,江雪初便漲紅了一張小臉,額頭上掛了好多細汗。
小雪初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突然靈光一閃,將自己身上石青色的小斗篷脫下來,用了吃奶的勁才將這石塊搬到了斗篷上邊。等這石塊壓在了斗篷上,小雪初拍了拍手,拖著斗篷往梅樹過去。
有了斗篷在,搬石頭的速度顯然快了許多。小雪初哼哧哼哧地將石塊拉過來,小心地疊吧在了一起。小雪初滿意地拍了拍摞好的石塊,將斗篷丟到了一邊,扒著樹榦想要往上爬。只是這石塊稜角不平,小雪初好不容易搖搖晃晃地爬到了這石堆上,伸手還沒夠到花枝,便聽到腳下嘩啦一聲。
「啊!」小雪初閉著眼睛心裡很害怕,只是落在地上的時候,卻發現地面變得軟軟的。小雪初好奇地摸了摸身-下,不但軟綿綿的,還帶著點溫度。小雪初好奇地睜開眼,正好對上一雙黝黑的眼睛。
原來是有個看起來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被他墊在了他下邊,這才沒有摔傷自己。
小雪初有些害臊地爬起來,連忙將躺在地上的這個黑衣裳的小孩兒一同拉起來。
「對不住啊,我沒瞧見你在下邊。」小雪初撓了撓頭,那黑衣服的小男孩沒有說話,只是朝他搖了搖頭。
小雪初抬頭看了看還在樹上的那根花枝,又看了看下邊已經散開的石塊,失望地嘆了口氣:「原來想把這株梅花帶給娘親的……」
黑衣男孩兒看著小雪初失望的模樣,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小雪初剛拾起自己的斗篷拍了拍,卻聽到頭上的花枝亂顫的聲音。
「喂!你這樣很危險的!」黑衣小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了梅花樹上,小小的身體好像蛇一樣掛在了花枝上。
花枝變重了,搖晃地愈發劇烈,黑衣男孩兒伸手小心地將這花枝摘下來。小小的動作叫小雪初心頭髮緊,害怕得直吞唾沫。這孩子好像沒聽到小雪初的聲音。等到這花枝完全和樹分開,小男孩臉上才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小心地將手裡的花枝交給小雪初,黑衣男孩才第一次說話:「拿的時候小心一點兒,別刮傷自己。」說話的聲音像是浸過冰水的珠子。
小雪初眼睛亮了亮,從男孩手中接過了梅花枝。父親曾教授過,得了別人的饋贈要知道道謝,只是小雪初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廟中傳來有人叫他的聲音。也不知這黑衣的男孩子如何做到,小雪初一回頭便看到他已經落地看著自己了。
「謝謝你,我馬上就要回去了,你也是來拜佛的嗎?要不要同我一道?」
小雪初朝他伸出手。黑衣男孩看了他的手一會,還是搖了搖頭:「我不能進去。」聽著叫聲愈來愈近,他催了一聲:「你快進去吧,外邊冷。」
小雪初愣愣地點點頭,身上一暖,黑衣男孩將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脫去了外衣,男孩的襯裡也還是黑的,小雪初有一瞬間的晃神,隱隱約約覺得好像見過這個人,只是還沒想明白,那黑衣服的男孩便已經轉身走開了。
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小雪初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來尋他的人已經到了這裡,江大少奶奶身邊跟了不少的隨從,看見小雪初的位置便立馬快步走了過來。
「娘親!」小雪初獻寶似地小跑過去,將手中的花枝遞給母親,江大少奶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這孩子從小便孝順自然是好,只是這佛院後邊的話都是帶著靈性得佛家庇佑的,這麼摘下來,不好同寺院交代。
至於同寺院交涉的這些事,自然不必小雪初來擔心,他只是有些懊惱,自己還未來得及問那個小男孩的名姓。也不知還有沒有下一次能夠同他見面的機會,小雪初在回程的馬車上想。
只是到後來,小雪初便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個小男孩總是神出鬼沒,總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出現,只是他很少說話,問他的姓名來歷,也總是沉默著不肯回答。
日子久了之後,小雪初漸漸發現,這個小男孩兒不單來歷成迷,身邊隨侍的僕從們好似根本看不見他。
男孩子長到了**歲,總是分外調皮一些。一次他上樹掏鳥蛋,一時不察自樹枝上掉下來,這個黑衣男孩便又出現了,接住他往下飄的時候,跑上來接他的僕人分明是分外吃驚擔憂的模樣,只是只等他們回到了房中,便好似他根本沒從樹上掉下來,只是在後院里摔了一跤似的。
僕從給他換衣服的時候,江雪初便瞧見那黑衣男孩躲在角落裡。隨著他長大,這小男孩也漸漸抽高長大。原本帶著少許嬰兒肥的臉上漸漸有了少年凌厲的輪廓,反觀自己,江雪初的眉眼不似他那麼英氣,江雪初啟蒙得早,身上總是帶著些許墨香和書卷氣。
江雪初自前朝回來的時候,那黑衣青年正在房中翻書。
黑衣青年抬頭,迎面回來的江雪初一身大紅的狀元喜服,這鮮艷的顏色更襯得他面如冠玉,黑衣青年難得呆了呆。江雪初關上門,饒有興緻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忌諱,便將身上礙眼的外衫脫下來。
「怎麼,我穿紅色不好看?」江雪初笑盈盈地問道。
黑衣青年搖了搖頭:「很好看。」
江雪初搖了搖頭:「謬讚了。」
黑衣青年低頭繼續翻著書看。江雪初換了一身儒衫湊過來,黑衣青年手中拿的竟不是尋常看的丹方誌異,笑道:「你怎麼也看起這酸儒腐生寫的玩意。」
黑衣青年不知道想了些什麼,搖了搖頭道:「有些事自己想不明白,便想找找緣由。你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
江雪初問道:「你識字?」
黑衣青年頷首。
江雪初擺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鋪紙研墨道:「那你不妨寫寫看我的名字?」
黑衣青年看了他一眼,江雪初將自己手中沾了墨的筆遞給他。黑衣青年伸手接過來,沒有怎麼猶豫便寫下了江雪初三個字。
江雪初笑了笑道:「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青年皺了皺眉,江雪初不是不知道他識字,否則如何看得懂丹方,現下不過是找個由頭,想拐著彎問他的名諱罷了。
黑衣青年沒有多少遲疑,便落筆在江雪初旁邊寫下了三個字。
傅丹生。
「丹生……」江雪初笑眯了眼睛,「原來你喚作這個名字。」江雪初眼底眉梢跳躍的笑意,叫傅丹生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總覺得這個名字分外熟悉。」江雪初喃喃道,瞧見傅丹生面上的奇異神色,江雪初又補了一句道,「不單如此,當初金光寺外第一次見到你,也覺得你分外熟悉。」
傅丹生點了點頭道:「許是前世見過。」
江雪初眼前一亮道:「果真?我前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現今這般是個天子門生,還是個販夫走卒?」
傅丹生抬了抬眼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江雪初見他不願說,便沒有繼續問下去。傅丹生將手中的書卷放下,正襟危坐問道:「你晚上要赴宴?」
江雪初點頭道:「是,皇上在皇家別苑設下瓊林宴,我身為新科狀元,必須前去。」
傅丹生皺眉問道:「不能尋些借口不去嗎?」
江雪初覺得好笑道:「為何不去,皇家宴會,別人趕著去都來不及,還未曾聽說過不願意去的。」
傅丹生蹙緊眉頭,悶聲應了一聲,沒有再說其他。
江雪初半蹲下來,仰面看著傅丹生道:「怎麼?莫不是你算出了什麼危險,倘若我聽了覺得嚴重,便想想辦法。」
傅丹生抬眼看他,而後又搖了搖頭。
江雪初有些傷腦筋。傅丹生同他算是自小一同長大,就是這悶聲不說話的性子,叫他們總覺得有一點生份。
傅丹生開口只道:「今晚我陪你一同去。」
江雪初覺得奇怪,當初殿試之時,即便他生來博聞強識,心中還是略有些緊張的。江雪初那時逗弄傅丹生,請他陪著一同去金鑾殿,卻被傅丹生拒絕。
皇家之地龍氣深厚,他不得靠近。這是傅丹生當初給的理由,一如他不能進佛寺,不能入道觀一樣,江雪初彼時雖然失望,卻並未懷疑過傅丹生所說的真偽。
瞧見江雪初面上的懷疑,傅丹生解釋道:「皇家別苑不同皇城,於我影響不大。」
江雪初瞭然,略微疲憊地打了個呵欠:「今日起的太早,我回去睡一會回籠覺,待時間快到,你再叫醒我?」
傅丹生自然沒有拒絕。
看著江雪初寬衣解帶,漸漸沉入夢鄉,傅丹生坐在床邊看著他。全然脫去了曾經的稚氣,江雪初同前世的模樣愈發想象了。只是他身上沒有傅其琛的滄桑,也沒有陶冶從小到大身上帶著的病弱死氣。
江雪初身上的是一種安然的淡泊寧志,帶著世家出身與生俱來的些許貴氣。雖然他完全忘記了從前二人的事情,傅丹生陪著他幾世輪迴,早已習慣了同他每一世自陌生到熟悉,卻從來不能相知相守。陶冶那一世是最近的一世,而如今……
傅丹生想起自己為江雪初算出的姻緣,心中分外沉重。皇家的婚事,江雪初這般好,自然承受得起,只是他卻不高興。
他不願江雪初同別人舉案齊眉,一想到這樣的事,光是想象,便叫傅丹生心中如同萬蟻嚙心一般難熬。
真想將他就這麼帶入深山老林之中,一世只能面對他傅丹生一人。傅丹生眼神貪婪地描繪著江雪初沉睡的輪廓,心中雖然這樣想,他卻連太過靠近江雪初都不敢,現下他的妖力還不穩固,只能靠著丹藥勉強壓住自己的妖氣,免得影響到江雪初的陽壽。
無論心中如何糾結,赴宴的時辰還是到了。江雪初換回了那身官服,傅丹生跟著他瞧著他被眾人簇擁,意氣風發的模樣。
站在陰暗處,傅丹生聽著皇帝金口玉言,將自己最疼愛的公主嫁給江雪初。沒有他的話,當初的傅其琛雖然出身貧寒,但是以他的學識,也定能有錦繡前程,封妻蔭子。傅丹生略有些恍惚,眼前的江雪初和曾經的傅其琛漸漸重合,只是當初他沒有陪在傅其琛身邊,並不知傅其琛在京城發生過什麼。是不是也如同現下這樣被某個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看重?
傅丹生晃神的功夫,那廂卻傳來一陣嘩然之聲。誰都沒有預料到,這新科狀元竟然當眾拒絕了皇帝賜下的婚約。
「臣見識粗鄙,初出茅廬,雖得聖上垂青,光耀門楣,卻自知資質淺薄。還望陛下收回成命。」江雪初沉聲回拒,下垂的眼帘卻是無人可知他心中所想是否正如口中所說。
當眾下了皇帝的臉面,自是引得皇上勃然大怒,險些便讓御前侍衛將這新科狀元下了獄。不過江雪初畢竟出身世族江家,祖父父親都在朝中當值。其祖父更是三朝元老,江家一眾門生為其求情,這才叫皇上勉強消了氣。
只是事情雖然過去,只是叫皇家沒了臉面,江雪初的仕途將來,也可想而知。原本想要前來同這新科狀元多做走動聯繫的人也都歇了心思。
江雪初倒是樂得清閑,雖然回家后受了不少責備,每日讀書習字,不亦樂乎。
聖旨下來,果然如同旁人所料的那樣,殿試前三,除江雪初之外都入了翰林院。作為欽點狀元的江雪初,卻是被外放到黔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做縣令。他何時想要回來,便只能等著公主找到好歸宿,或是皇上完全忘了這件事。
江雪初撥了撥面前的盆景,將這件事告訴傅丹生時臉上沒有絲毫的波瀾。傅丹生皺了皺眉,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高皇帝遠,也好。」江雪初伸了個懶腰回頭,頗為認真地同傅丹生道,「只是不知道傅兄可願隨我一塊去?」
傅丹生眼前一亮,瞧著江雪初含笑的眼睛,彷彿讀懂了些許自己未曾讀懂的東西,而後十分鄭重點頭。
天南海北,隨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