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虛妄(二)
大羅漢大怒,剛要衝我大聲嚷嚷,還沒蹦出倆字,只聽一旁的二羅漢笑道:「哈哈哈——你這小姑娘有幾分膽魄,沒有丟了鬼棄魔君的臉。」
「你認識我父君?」
「我隨先師征討四方時,曾與鬼棄魔君有一面之緣。」二羅漢拱手道,「在下重胤,羅漢幫的副幫主,大哥心直口快,方才多有不敬之處,重胤代大哥向魔尊大人致歉。」
我舉手止道,「前輩曾為我魔界立下大功,勞苦功高非吾輩能比擬,九羲不敢承這一聲『大人』。」
大羅漢哼聲道:「二弟何必對這小丫頭片子如此客氣?」
「大哥,堂堂羅漢幫幫主也不該與一個女子斤斤計較,更何況這位是魔界的魔尊,你我更不能不敬。」重胤微笑道,說出的話卻極具分量。大羅漢皮肉動了動,眼珠子在我和重胤之間逡巡一圈,道:「我哪跟她計較,哼!」
我瞧著大羅漢生性粗獷,心直口快,正如千沉所說不足為懼。只是這重胤心機莫測,城府極深,讓人看不出他真正在想些什麼。
重胤請我坐下,溫聲問:「不知魔尊來我羅漢幫所為何事?該不是真是來走動走動的吧?」
「不瞞副幫主,此次我來魔荒地界是為了尋一個人。」我說,「此人名為尺淵,原是青犀族的大祭司。」
大羅漢一聽「尺淵」的名字就急了,怒聲道:「你找我外甥做什麼!莫不是他瘋瘋癲癲,與你有關!?」
外甥?我微微皺了眉。尺淵能入魔荒主城,可見他本就應是這魔荒中人。可大羅漢這樣的人,還能有尺淵這樣的外甥?不都是說外甥像舅舅嗎?尺淵跟大羅漢之間,差了十八個重胤好嗎!
我疑而問道:「尺淵真是你外甥?」
大羅漢哼聲說:「我二弟的外甥自然是我的外甥。魔尊,縱然我得敬你一分,可你若是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大羅漢也決不饒你!」
我瞭然地看向重胤,才覺這個世界沒那麼魔性。重胤問:「尺淵犯了什麼過錯,竟讓尊上親自來我羅漢幫拿人?若他真有罪,不用尊上親自動手,我自會綁了他來,任由尊上處置。」
「那倒不是,只是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尺淵,此事與青犀有關。」
聞言,重胤眸色一緊,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大羅漢抓了抓腦袋,問:「青犀是誰啊?」
重胤起身,對大羅漢說:「大哥,尺淵的事就交給二弟去辦好了,這幾日...」他頓了頓,似乎對在場的外人有所防備,只能將關鍵信息略過,道:「還需大哥時時關注主城的形勢。」
大羅漢面色凝重起來,握拳點頭道:「放心吧。」
重胤微笑著請我入內堂,說:「請尊上隨我來,我帶你去見尺淵。」
我隨他從內堂走進羅漢幫的後院,穿過長長的亭廊,七拐八拐也不知道拐到哪裡去,而後到了一塊茂密的竹林。不知為何,此地竟與孤星君的住處有幾分相似。大江東去在我身後默默跟著,重胤停駐在竹林前,回頭看向我們三人。
「這裡是羅漢幫關押犯人的樊牢,尊上你看...」他眼睛徘徊在大江東去身上,顯然不想讓他們進去。我心中明了,對大江東去說:「你們在這裡守著。」
大江東去頷首,雙雙轉過身去,抱著劍環顧著四周,一本正經地守著了。我沖重胤點點頭,示意可以帶我進去了。重胤也不怠慢,將我引入竹林當中。
當翠竹深影遮住來時的路,周圍只剩下我跟重胤兩人的時候,重胤才說:「尊上是來替青犀族要回青犀屍身的么?」
我大駭,問道:「尺淵是將青犀的屍身帶回血海魔荒了?」
重胤眸色起了絲疑惑:「尊上來此不是為了這個?」
「自然不是。」
重胤微微點了下頭:「那是我多慮了,還望尊上不要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尺淵和青犀的事。」
「怎麼?」
「先前尊上說是為青犀而來,想必尊上大概已經知曉尺淵和青犀的事。」重胤見我點了點頭,才又繼續道,「羅漢幫內有一口由千年寒冰所制的冰棺,可保屍身不腐,而且佐以招魂術,可生死人肉白骨。好幾個月前,尺淵回到羅漢幫,抱著青犀屍身跪在我面前求我教他招魂術。他是我外甥,此事我自不能袖手旁觀。」
招魂術?尺淵真是煞費苦心。因為人在死前多多少少會對人世有所依戀,招魂術便是捉住這一點意念,將整個魂魄重新拉回身體當中,使人復活。青犀死前念的人是尺淵,唯有他能使用招魂術,從而復活青犀。
「施法的過程中出了差錯。」重胤漸漸皺起眉頭,語氣沉了好幾分,「原本尺淵和青犀都是魔,招魂術本是萬無一失,壞就壞在尺淵是有仙修的人,招魂術是魔族的套路,與他體內的仙力相生相剋,所以招魂術在中途失效,最終功虧一簣。青犀的屍身因受兩種力量的衝擊而迅速**,最終化為一抔黃土。」
「後來尺淵變得瘋瘋癲癲,也是因為這個?」
重胤點點頭:「尺淵不大能接受這樣的失敗,醒來時已經將青犀死去的事忘掉。他說青犀快從妙香海回來了,他得去等她,跟我請辭之後就回了松蘿林。我大哥是看著尺淵長大的,所以極疼愛他。尺淵從松蘿林回來便徹底瘋了,我大哥知道后怒不可遏,非要對松蘿林進軍,為尺淵討回公道。我見狀只能騙他說是尺淵練功走火入魔才會如此。」瞧大羅漢莽撞的樣子,這種事他還真能做出來。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一片空地,極密極密的竹林橫亘於前,看樣子是走不過去了。重胤拈指,嘴唇動著念了幾句口訣,雙手一展,那竹林便漸漸退至兩側,從風煙中可見地牢的入口,門口還站著四個守衛。
「你把他關在這裡做什麼?」尺淵在長老院見到青犀的寂魂,大概已經知道青犀死去的事實,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是回了血海魔荒。可他怎麼還被關起來了?
重胤嘆了口氣,示意守衛將門打開,一邊領我進去一邊說:「尺淵犯了大過,我不得不將他關在這裡。」
「什麼大過?」
「他要偷流明聖火重塑青犀的肉身。」
我:「...」
尺淵真是個祖宗。我不明白尺淵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將主意打到流明聖火的頭上。
流明聖火乃是血海魔荒的至寶。當初血海魔荒在清心宗弟子腳踏實地的開墾下變得日益繁華,無妄魔君逝去后不久,天帝也不知道犯了哪門子的邪,一本正經地說「念無妄之功德,庇後生之福澤」,將流明聖火賜給了血海魔荒。
流明聖火靈力極深,原是天帝用來維持天界靈根的,其實聖火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作用,就是能保天界那些花花草草永生永世不會凋謝,保天界土地肥沃,物資豐盈。於天界來說,流明聖火的存在是錦上添花;但於血海魔荒這種鳥都不拉屎的貧瘠之地,流明聖火的存在就如雪中送炭。
血海魔荒一直念天帝的恩德,雖然是魔族中人,卻不肯與魔界走得太近。好在大羅漢是個情義的人,至少沒有抱住天帝的大腿倒戈回來反咬魔界一口。
待至地牢最深處,我見到了被關在牢室里的尺淵。重城沒有苛待他,尺淵穿得乾乾淨淨的,像是有人精心照料著。
「尺淵。」
尺淵沒有抬頭,眼神空洞,嘴裡一直念著:「上無根,思登於天,谷在於淵...念淵...青犀...尺淵的淵...上無根,思...谷在於淵,淵...青犀...」
「我來還你一樣東西。」我從袖中掏出系著紅線的鴛鴦玉佩,說,「這玉佩是當初青犀送給你的,你還記得嗎?」嵐珂變成寂魂后就將此玉佩交給了我,她說這不是她的東西,請我物歸原主。原主是青犀,死了;再論的話,這應該也算是尺淵的。
「上無根,思登於天...」
「就算你拿到流明聖火又能如何?你以為青犀就真想活么?」我閃身穿過鐵欄杆進入牢室內,將玉佩扔到尺淵懷中。我說:「嵐珂殺死白元那日,你該看得一清二楚。白元對青犀做的那些事,你一點都不知道嗎?還是你已經推測出一二,所以在這裡裝瘋賣傻,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你自己。你以為你用流明聖火重塑青犀的肉身,就能抹殺掉她所有的一切,跟她重新開始了?!」
尺淵猛然抬起頭來,原本溫和的眼神此刻卻變得極為狠戾,他瘋了一樣地撲向我,不對,他本來就是瘋的,所以才會這樣毫不忌憚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怒道:
「你胡說!胡說!他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重胤見狀立刻上前將他拉開,施法將他牢牢困住。若重城再慢半分,我手中拈著的孔雀翎就會毫不猶豫地刺/入尺淵的喉嚨。
我撫著自己發疼的脖子,道:「當初你救青犀,還不是為了讓她當聖女來穩固青犀族!但青犀傻,傻到以為你當初真心要救她,把你的恩情牢牢記在心上,哪怕後來知道自己將會是一枚棋子都毫無怨言。讓她當聖女的是你,送她離開端明台的也是你,她受到的欺辱中一半都是拜你所賜。」
「我不想的!」尺淵沖我大吼,「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怎麼想的!」
「當時青犀族和鬼妖族摩擦不斷,你怕你成仙后,青犀族上下動亂不安,所以就算你知道青犀不是聖女,你還要將她留在端明台。你敢說你救她不是為了讓她替你守護青犀族?」
「不是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惱怒,要不是顧及重胤在場,我真想上去胖揍他一頓。
我平復一口氣,對他說:「青犀早知道你的目的,所以你要她當聖女,她做到了;你要她好好守護青犀族,她也做到了。以前她欠了你一條命,她覺得這些都是她理所應當還給你的。」聽到我說這句話,原本狂躁的尺淵漸漸緩了下來,雙眼再度變得茫然無措。
「你選擇成仙,她坐上聖女之位,在那時候你們之間便已無任何瓜葛。青犀死前對嵐珂說過,她說她為族眾預卜姻緣吉凶再也不是為你,她這一生雖然過得不好,但總歸是值得的。如今你卻要她連死都不安寧了,尺淵,難道你忘記她死之前對你說的話?」
尺淵緊握的拳也松下來,眸間泛著波光,他的唇微微顫抖:
「她不願再喜歡我...她說下輩子要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