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虛妄(八)
「君禹!」他咬牙切齒地怒聲說出這句話,像是恨到了極點。
我心中大驚,看著被按在牆上的那人,忽然想到這可能是攝魂術。攝魂術能夠迷人心智,但只對受用者有效。簡單來說,如果君禹對我使用攝魂術,他在我眼中就是舜蒼的模樣,但換其他人看,君禹還是他自己的樣子。
我凝神屏氣,按下自己狂亂的心跳,口中念著法咒驅散攝魂術的功法。我再度睜開眼睛,看見被舜蒼擒住的那人果然是君禹。
我下意識撫到胸口處,看著君禹的那張面容,心裡難受噁心得厲害。剛才...他竟敢做那樣的事?舜蒼與君禹交起手來,兩人打得不可開交,眨眼間就消失在蓮澤宮內。
後來發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一直在翠棠樹下等舜蒼回來,我怕他誤會,畢竟在他眼中是我和君禹躺在他的床上...
想到這裡我就頭疼得厲害,這都算什麼事啊!
舜蒼回來后,我們兩人平生很多隔閡,不過最終也算揭過了。之後很久我都沒有聽到過關於君禹的消息,我也不敢問舜蒼,直到天帝將君禹封為舟卿神君,我才再次見到他。那日舜蒼將他打敗后,碎了他全身的骨頭,廢了他萬年的修為,而後將他扔到了**界寧和塔內。舜蒼手段狠絕得讓我心裡發顫,我跟舜蒼在一起那麼久,都從未見過他這般狠絕的時候。舜蒼是真的想讓君禹死,而且是不得好死的那種。
君禹原居上神之位,被困在瓶頸期長達千年。被舜蒼打下寧和塔后,他在裡面待了幾十年,修為卻突飛猛進,一躍飛升為神君。我不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事,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會好受。
我怨他殺死千冢,但之前千冢一心想要放出寧和塔的妖魔,對君禹來說,這幾乎是觸了他的逆鱗,他要殺她,我能理解。理解歸理解,但這並不代表君禹這樣做是對的。
主城長街上起了一陣清風,我耳畔縈繞著葉濤的響聲。我說:「無論是秋離,還是千冢,皆因你想報仇。君禹,你都想報仇了,為什麼還要問我原諒不原諒呢?」
君禹沒能答上話來,我對著他笑了笑,不願再跟他糾結此事,腳下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他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說:「不是。」
我疑惑地皺眉:「什麼不是?」
「秋離成赤眼妖魔后殘害無辜,我殺他是替天行道,絕無私心。至於千冢...」他微微握了握手指,耳根有些發紅,「我以為九尾狐一族奪了你的魔尊之位,所以你才不回魔族的。冥界...終不是你久留之地。」
「你...」
「雀兒,為什麼當初你不喜歡我了?你不是說你不會放棄嗎?」
「君禹。」我拂開他的手,皺眉道,「你腦子有毛病了?」這實在不像是他會說的話,他在我心中就是雲舒那樣用鼻孔看人的形象,可他說這話時,將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很低。
我說:「我父君被困在不復鏡時,你不肯出手相救,從那時候起我們就沒有瓜葛了。你做那些事,為了我也好,為了你自己也好,終不是我想要的,就算你做再多,我都不會為之所動。舟卿神君,你我還是好好理一理沙雲荒的事吧。」
君禹沉默著收回手,眼底一片黯淡。
疏風淡月,流雲行水。我和君禹回到客棧的時候,天色已暗。大江東去在客棧中等候已久,滿屋子皆是玉姬的手下,我想來想去,只得將這些人流放到**界。我給他們下了束縛咒,由大江東去親自押送。
一行人被推出客棧,小狼人死活不肯走,被大江東去打了幾巴掌,他才捂著臉顫顫巍巍地問我:「玉姬大人呢?就算死,我也要等玉姬大人。」
我說:「玉姬死了。」
小狼人一愣,而後「哇」地一聲哭起來:「大人...是你殺死玉姬大人的?」
是玉姬自己選擇兵解,與我沒多大的關係。我搖搖頭說:「她沒打算活著回來。」
「是因為祈堯大人么?」
「恩...」我瞧了一眼君禹,決心把這口黑鍋丟給天帝,說,「大概應該或許是因為天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狼人捂著臉大哭,「玉姬大人是不會忘了他的,怎麼會忘呢?她帶我們離開澤鹿陂,根本就不是為了帶我們回天界,她就是想見祈堯大人。」
他嗚嗚啊啊地哭了很久,大江東去兩人牽著繩索就將他推出去,大江罵罵咧咧道:「別哭了,咋著,吃了那麼多人,你還想上天呢?」
小狼人直哭個不休,哭聲漸行漸遠。夜晚的霜露皓白,偏巧不巧,晚江上迎來苦苦凄凄的清雨,下得極為應景。
君禹看著外面下得雨很大,建議我們二人留宿一晚再啟程。可我不願再從血海魔荒多停留,這裡藏得是非太多,讓人應接不暇,再待下去指不定又要出什麼幺蛾子,而且跟他住在一起...我又不傻,君禹明擺著要跟我複合,但我三千年下來實在心累,對他沒什麼情意,登位后更無暇於情愛之事,再不願與他糾纏不清了。
我打著傘驅動法訣召馬車前來,即便風雨兼程,我都要趕回魔宮。君禹見我執意如此,也不再勸留,隨我一起上了馬車。
路上我們兩人不曾說話。這幾日折騰得厲害,我疲倦地倚著一角,開始閉目養神。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馬車停在魔宮門口,下車時天光已大亮,空中飄著些許雨絲,濛濛拂面,煞是溫軟。
我客客氣氣請君禹進去。守衛通報我回宮的消息,千沉即刻來迎。千沉見到君禹先是愣了愣,繼而恭敬道:「參見尊上,舟卿神君。」
我吩咐道:「你替本尊好好招待舟卿神君,萬不怠慢他。沙雲荒的事務,你代為處理,別失了禮節,讓客人笑話。」
君禹出口攔道:「沙雲荒的事,你不親自過問么?」
我沒有回頭,聲音放得很冷:「若我真跟你談談沙雲荒的事,我怕我會忍不住殺了你。」當年他以講和的名義誘我入沙雲荒,之後催動陣宮,險些害我丟了命。他當真以為我這個人是不記仇的么?
君禹被我噎得說不上話。千沉笑道:「神君,這邊兒請。」
幾個宮人擁我回無憂殿。淡淡的柳絮從窗外飄進來,在殿內輕飄飄地飛旋著,一派的靜謐。我將眾人屏退,孤身坐在床榻之上,神思恍恍惚惚,這才覺得自己的胳膊已經疼得麻木了。
我翻開衣袖,裡衣已經和傷口粘在一起,白袖上血肉模糊,我自己看著都疼。當初怎的就在舜蒼面前逞強了,這要是及時處理了,也不會受罪了,此時疼得我恨不得砍掉這隻手。
我翻箱倒櫃地找出剪刀來,小心翼翼地把袖子剪開,臂上全是焦黑混血的狀態,讓我心裡直發毛。我一隻手搗騰不過來,只得叫一隻小妖替我打了盆水進來。小妖看見我的胳膊,嚇了一跳,手中的水盆也應聲落地,簡直就是來添亂的。
小妖嚇得要哭,狂叫著:「啊啊啊尊上!你的手!啊啊啊啊!我這就去告知千沉大人!你忍著!」
我說:「忍你個頭,叫千沉來也沒用,本尊讓你去打水,你還真把水給打了。還不快去再端一盆水來!」
小妖哆哆嗦嗦地滾去打水,不一會兒就端著水進來了。我將胳膊浸在冷水當中,一瞬間疼得牙齒打顫,沒過多久,那種火辣辣的痛感消退了不少。我泡了一會兒,咬著牙清洗傷口,塗了薄薄的一層藥膏,在小妖的幫助下將胳膊包紮好。
小妖給我繫結的時候,還在那裡哭:「尊上以前從不會做這些,這麼多年,尊上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這受傷的都還沒哭,你這沒受傷的都哭好一會兒了。」我疼得額頭上浸了一層虛汗,此刻看著小妖哭哭啼啼的樣子,竟沒由來覺得好玩。
小妖抹了抹眼淚:「好在尊上已經回來了,以後再也不是一個人,以後小妖會像千沉大人那樣好好侍奉尊上的。」
侍奉...不知為何,我聽著這話有些怪怪的。不過他說這樣貼心的話,著實讓我愉悅。
處理好傷口,我就遣走了小妖。我將七枝燈幻化出來,召出柳赤銀燭,點燃屬於尺淵的那盞燈。燈火亮,七枝燈上的青銅紋理盤結生花,愈發光彩奪目。燈火中的一個「恨」字清晰可見,想來這世上最大的恨不是恨別人,而是恨自己。恨別人難解,恨自己無解。
我如釋重負般地嘆了口氣,而後整個人癱到床上。
我眼皮子愈重,昏昏沉沉,不一會兒就陷入了夢鄉。我不敢睡太久,睡得沉容易做夢,夢由心生,人一旦面對真實的自己,那滋味總不好受。
等到月上柳梢頭的時候,我便醒來,頭腦又笨又沉,怎麼都不清醒。我披了件外袍到花園去吹風,雨後泥土裡的芬芳都氳了出來,千紅萬紫在月光下流轉生輝。芭蕉葉肥,我專門折了一葉作扇送涼,也好讓我的神思清醒些。
我沿著小斜路走了很久,中途忽聽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回身望去,來者是千沉。他眉宇間蹙著擔憂,目光緊緊盯在我受傷的胳膊上,問:「臣聽侍者說,尊上受傷了?」
我輕道:「無大礙,你怎麼來了?」
「臣來跟尊上彙報沙雲荒的事宜。」
「不必了,聽見這個地名我就頭疼。天帝既不爭這塊地方了,處理起來也不棘手,你看著辦就好。」
「是。那舟卿神君...」
「可安排他住下了?」
「已經安排他住在清涼殿,神君不喜人打擾,正好清涼殿偏僻幽靜。」
我驀地一笑:「你這軟刀子使得可真好,也罷,他也住不了幾天。派幾個人看著他,只要不涉及機密要務,便由著他在宮中走動,別讓他來打擾我就好。」
「臣遵命。」
「退下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千沉的目光在我胳膊上游移了一圈,道:「尊上早些休息,好好養傷,萬不能輕心大意。」
我點頭應了他,千沉低頭退下。
我又在園子里逛了一會兒,折了幾枝心儀的花枝兒就回無憂殿了。殿里的燈火不知何時滅的,我回來時殿內一片漆黑。怕是我走之前未關窗,風將燈給吹熄了。我手中變出一盞小花燈籠,摸索著將花枝插在花瓷中,再引出燈籠中的火光點燃了殿內的兩三燭火。
我正欲往床上走,轉眼就看見床上躺了個黑影,嚇得我一哆嗦,叫了聲:「誰!」那人沒有應答。我將小花燈籠往前送了送,才看清躺在床的人是誰。
祖宗,真是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