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寂魂(二)
渡川太長,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伏音,就算找到伏音也是無濟於事。
我打算聽取孟婆的意見,跑去人界一趟。走之前,我去向轉冥王請辭,請他准許我離開冥界。
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想要點盤纏,人在江湖走,哪能錢沒有?
我去我的小宮殿備了些路上用的東西,趕到森羅殿時,在那裡碰到了舜蒼。
他正在跟轉冥王交談什麼,好像很不愉快,眉梢上像掛了秋日的霜,眼睛如寒冬臘月的十丈寒冰,駭人神魄。
我遠遠地聽見他對轉冥王,聲音夾雜了怒氣,說:「那是她笨,她傻!」
我頓住了腳步。舜蒼剛剛醒來,這個「她」除了我,還能有誰呢?
森羅殿內薄寒的鬼瘴氣浮動,青供燈冷冷清清散出幽深明滅的光。
我長緩了一口氣,扯著嗓子大喊一聲:「舜蒼!」
舜蒼和轉冥王兩人疑惑地望了過來。
我瞬間移了過去,我都能感覺到身後有如霜如雪的羽毛被衝天的怒氣激蕩了起來。
雖然我不及他高,力氣也不及他大,可我勝在出其不意,抓住舜蒼的手臂就甩了出去。
涼濃的陰風襲滿森羅殿,悶聲的撞擊聲將在殿內休眠的枯骨蝴蝶撲稜稜飛了滿殿,就連盆中的地涌金蓮都顫抖了花瓣。
舜蒼滿目茫然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我。
我一點兒都不想哭,可我還是哭了。
千年間滿腔的委屈就在這一瞬間爆發,堵得我嗓子難受,我大口舒了一口氣,眼淚從眼眶子里滾出來,止也止不住。
聽見我哭,舜蒼趕緊起身走了過來,深沉的眼眸浮上無奈和不接,低聲問:「你哭什麼呢?」
「我樂意!」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亂抹了一把淚,然後都擦在他的衣袍上,「我樂意!」
他不知道,他魂飛魄散的時候,我也跟著他一起死掉了;
他不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花了三千年的時間,走過五湖四海,窮盡黃泉碧落,就為了收集他散掉的魂魄碎片;
他不知道,他忘了我們以前的事,對於我來說是多麼殘酷。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嫌棄我。
舜蒼握住了的手,他的掌心莫名有了些暖意,如乍寒還暖后的春風,吹開了第一盞雲中雀嬌美的花骨。他低低地笑著,說:「那,再來一次?」
我:「……」
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堵得難受但氣也消了。
明知道舜蒼忘了一切之後便不可能如當初一樣對我好,這樣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的確對他不公。
我抽出手,對舜蒼說:「現下我要去人界一趟,你在地府好好養著,再過幾日葯仙君會送丹藥來,你尊著他的話好好服用,不要落下。」
雖然我會有點不開心,但舜蒼總需要點時間適應。
我正想著是否還有其他的事需要囑咐,舜蒼伸手便將我擁在懷裡,氣息輕得像風。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終於可以聽見他不算強勁的心跳聲,在一遍一遍告訴我,他還活著。
舜蒼的聲音聖深切又撩人,天生便能魅惑人心,他說:「你不是說要讓我好好服侍你么,怎麼又要自己一個人了?」
我吸了吸鼻子,往舜蒼懷裡鑽了鑽,說:「你不要嫌棄我,我只是喜歡你。」
我聽見舜蒼失笑了一聲,說:「我知道。」
我和舜蒼的小矛盾終於在我摔了他之後他轉來哄我而結束。
轉冥王見我佔了上風,對我的態度愈發的恭敬。我要離開冥界一事,他自是滿心歡喜。
至於盤纏,他死活說冥錢不能拿到人界花,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這個人行走江湖,最痛恨坑蒙拐騙,我要拿的錢自然也要真金白銀,所以我打的是他私房錢的主意。
轉冥王這些年藏了不少金銀珠寶。
我讓舜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舜蒼照做,最終迫得轉冥王拿出了他的私房錢。
舜蒼天生就有這種魄力,那種讓人不得不臣服的魄力。他僅僅是淡淡地看著你,儘管不說話,沒一會兒你就會感覺毛骨悚然。
轉冥王妥協了。
據我估測,他這麼輕易地答應我離開冥界,一是他一直嫌棄我把地府搞得雞飛狗跳,巴不得我走;
二是他希望我能解決赫連成和伏音的事,免得每天這麼多小鬼進進出出,搞得他每天都沒有時間去照看他的地涌金蓮;
三是舜蒼在場,他不敢拒絕我的任何請求。
像能同時攆走我、利用我和討好舜蒼的機會,轉冥王自然不會拒絕。
*
過了兩界山便來到了人間,離開了冥界地府的庇佑,舜蒼的魂魄愈發脆弱,凡是出行都得打著傘,別說運用法術了,連基本的駕雲都不行。
我只能變了輛馬車,從邊疆地界趕往殊月國的皇城。
馬車一路顛簸,我總害怕把他的魂魄給顛散了,我日日夜夜守著轉冥王的琉璃轉生燈,借著它的神力維持舜蒼的魂魄,生怕他有半點差池。
舜蒼端坐在馬車中央,閉目養神。面色像紙一樣枯薄而蒼白,寬寬鬆鬆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撐也撐不起來,即使這樣也減不了他的俊逸。
我拿著燈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緩緩睜開了眼,涼涼地看著我:「你這是幹什麼?」
「讓你照得均勻一些。」我把琉璃轉生燈舉了一周,狡黠地看著他。
他示意我坐到他身邊去,我自然不會拒絕。我把琉璃燈擺好,固定在馬車中央的小茶几上,幾乎是跳到了他的旁邊。
我說:「我讓白鶴仙子帶了口信給葯仙君,讓他煉製恢復你肉身的丹藥,以後你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舜蒼說:「我不難受。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可是...」我瞬間有些說不上我的身份,以前我是魔族的人,可現在不是了。人也不是人,仙也不是仙,在冥界地府也沒有個名頭兒可說。我笑了笑說:「總之,我不需要睡覺。」
「你以前不睡嗎?」
我回答說:「以前是睡的。這些年一直在做事,久而久之就不喜歡睡覺了。」
舜蒼的語氣有些懷疑:「你做什麼事?」
我說:「......替轉冥王抓抓鬼之類的,還有就是遊山玩水。不是我吹牛,只要你說一個地方,我便知道走哪條路最近。」
舜蒼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明明滅滅像是夜裡最亮最神秘的那顆星,他說:「還以為你是路痴。」
我對他並無隱瞞:「以前是,後來就不是了。」
「為什麼不是了?」
「你怎麼這麼多問題?」我驚疑道,趕緊伸手撫上了他的額頭,探探他是不是腦子發熱。除了有些異於常人的冰涼之外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他向來不是一個多話之人。
「為什麼不是了?」他抓住我亂探的手,繼續問我,一副非得讓我回答的架勢。
我抽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半晌,才說:「哪有為什麼,我這個不太招人喜歡,喜歡我的人都不在了,所以只能一個人。一個人怎麼能不認路呢?」
舜蒼默然,伸手將我攬在懷裡。我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倚著,忽然有沉沉的倦意襲來,眼睛變得異常沉重,好多年我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感覺到額頭上像有一支羽毛掠過,他的唇似涼雪。
我詫異地抬頭,正好望進他的眸底,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樣看我,眉頭輕輕皺著,彷彿在極力極力忍耐著痛苦,千年前他跟我分別的時候,便是這樣看我。
我有些害怕:「舜蒼,你怎麼了?」
他顫抖著輕吸了一口氣,然後低頭吻住了我的唇。他細細吮吸著我的唇瓣,一直加深這個吻,輾轉悱惻。
我有些懵,除了知道要閉上眼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眼淚已經從眼角流出,他冰涼的指尖觸到我臉頰上的淚,彷彿縮了一下。
隨後他放開我,雙手將我抱在懷裡,輕輕喚著我:「阿九...」
我愣了,問他:「你想起來了?」只有千年前的舜蒼才會這樣喚我。
舜蒼沉默了半晌,說:「沒有,轉冥王告訴我,我以前是這樣喚你的。」
我皺了皺眉,揉了揉鼻子:「他別聽他瞎說,你以前都是叫我娘子的。」
這話是我胡謅的,舜蒼從未叫過我「娘子」。雖然我軟磨硬泡過很久,但他死活都不肯,他覺得太肉麻,有失他帝君風範。
可能他當時只是有些害羞。
「小騙子。」他低笑,抱著我的手又緊了緊。
好吧,又被識破了。我吐了吐舌頭,雙手環上了他的腰,說:「舜蒼,你還喜歡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