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雀啼(二)
春和柳絮飛,鶯轉紅花淚。朝霜化成晶瑩的花露,落入泥土中,氤氳出一點水跡。
千沉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和衣領,端正手中的盤子,才上瞭望麓台。我探頭看他這一絲不苟的模樣,不禁撇了撇嘴。千沉哪兒都好,就是人木了些,什麼都按規矩來,認死理。
就跟我父君要把我禁足這件事,他偷偷放我出去,不皆大歡喜嗎?他非但不放,還天天在外頭守著,日日向父君報告我的情況。我不得不把自己弄得慘一點,希望父君能有一絲絲動容。
但事實證明,我父君沒有。我被禁足已有大半個月了。
我憤憤地關上窗,抓了一把花生酥扔給卧在一旁的大白。大白成年不久,體型尚小,但在我們孔雀王一族,這體型著實就有些駭人了。我不知道他以後會大到何種地步,也不知道我那點小金庫夠不夠供它吃喝。
「殿下,屬下帶了你愛吃的蓮蓉糕。」千沉從門外進來,臉上有淺淺的笑容。
我半倚在桌子旁,扶額痛聲道:「哎呀...疼死我了...」
千沉皺皺眉,趕緊走過來,瞧著我的神情,擔憂道:「頭疼了?」
「這裡又小,又不通風...」我氣弱道,「沒病得也憋出病來了。」我剛才撲了好幾層粉,如今定當臉色蒼白,看千沉憂慮的眼神,大概可能是信了。如此,我裝得更起勁兒,又嗚嗚叫了幾聲。
千沉伸手探探我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說:「難道是傷了風寒?頭疼得厲害么?」
「疼...嗚...」我幾乎用上了哭腔。
千沉伸手就要給我把脈,這可不怎麼妙,我一不做二不休,作勢就往千沉身上倒去。千沉眼疾手快,即刻接住了我的身子。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整個身子都僵了。
我...我最近長胖了?
大白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絲毫不關心我,似乎已經識破了我的軌跡,自己打了滾滾向了另一邊兒。
「殿下...殿下...」千沉喚著我的名字,「你怎麼了?」
我哼哼了幾聲,繼續裝死。千沉手足無措地扶著我的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屬下這就去找尊上,讓他給你看看。」
我一聽,心裡樂的不得了。
「不用了!」沉如鐘的聲音響起,讓我狠狠哆嗦了一下。我悄悄睜開眼,就看見父君已經來了。他臉上的笑容要怎麼壞就怎麼壞,說:「給她喂一口滾燙的薑湯,准好沒錯了。」
我「騰」一下坐直了身體,連忙說:「我忽然好了!太奇怪了!」
千沉錯愕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跟父君請罪道:「尊上,殿下身體不適,是屬下疏於照顧,請尊上責罰。」
「她?她活蹦亂跳著呢。要是那麼容易死,我也就省心了。」父君走到桌前,與我相對而坐。他的笑容落在我眼裡又變成了奸詐。
「是屬下不察。」如今是早春,也不知千沉怎的,額頭上竟滲出了些汗。
「你是擔心則亂,不怪你。」父君再看向千沉的時候,斂了笑,語氣沉著地說,「雀兒不省心,你以後不用來望麓台了,去做你自己手頭的事務吧。」
「尊上...」千沉趕緊俯身拜了一下,欲說些什麼。但見父君目光一沉,他終是沒說出來,只低低答了句「是」,便恭禮退下了。
父君看著千沉走了,才將目光移到我的身上,皺眉道:「以後不許胡鬧!」
這是爺,我自然都聽著,趕緊低頭說:「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憋了點淚,撇著嘴求道:「父君,您都關了我大半個月了,這意思意思就行了,您就放我出去吧。」
「喲,認慫了?當初不是挺橫的嗎?」父君冷嘲熱諷道。
我一拍腿,嘖了嘖道:「我都給你台下了,你再說這些就沒意思了啊,趕緊給我放出去。」
父君哼了哼,說:「就知道你沒那麼聽話,也就這望麓台能囚住你。你想出去,可以啊,你去幫我辦件事,我就讓你出去。」
看父君鬆了口,我焉有不答應的道理?隨即點點頭說:「你說吧,我什麼都答應著。」
「你還記得弘德神君嗎?」
自然是記得,弘德神君死在沙雲荒的陣宮當中,父君對他很是敬重,他死之後,父君命令王宮上下一月素食。我居然因為這麼個不相干的人一個月沒吃上肉...
「記得。」
「弘德神君有一個女兒,名為樓輕。這孩子身手不錯,我看她以後一定是天界的棟樑之才,只是她因自己父親死在魔妖手中而一直對魔族懷恨在心,我想讓你...」
「哎!」我伸手止住他要說的話,「那些魔妖叛亂關我整個魔族什麼事?他們天界也有壞東西...不對,他們天界沒有一個好東西。恩恩...除了父君敬仰的那個弘德神君。」看父君面目沉了沉,我馬上改了口。
父君臉色才緩和些,說:「你對天界的認識不過是來自那些史書,現如今建武神君開設學堂傳授仙法,天帝秉持眾生平等的觀念,魔族有資格者也可入學,我想讓你去,讓你去見見真正的仙族。」
「我不去。」我回絕道,「讀史明鑒,這是你說的。我才不去呢,我一把年紀了,跟那些小屁孩沒共同話題...」
父君似乎並沒有聽見我的拒絕,繞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頭,語重心長道:「化去樓輕心中對魔族的仇恨,讓仙魔兩族和平共處的責任,就靠你了。」
「喂喂喂,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啊!」
「我已經跟天界的人談妥了,再過一個時辰,他們就來接你。這次,你好好學習仙法,或許能得另一種境界。」
「我...我...」我張口結舌,幾次都想打斷他,可他根本就不聽我的。
父君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嘆聲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我去你大爺,吟什麼詩啊!我不去啊!
......
兩個時辰后,我就站在了天界建武神宮的宮門外。
我:「...」
看著這金光閃閃差點閃瞎我眼的牌匾,我恨不得立刻暈死過去。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莫名其妙我就要跟仙族的人和平共處了?莫名其妙地我就學習仙法了?
父君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來著?他說:「你也該長大了。」
我自從殼裡爬出來的那一刻算起,也好幾千歲了,雖然我沒化成人形時未開心智,可父君說我該長大了,這不是扯淡嗎?我這胳膊這腿兒,哪裡不大了?
說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胸。
我身後的兩位小仙娥掩嘴咯咯笑著,相護看了幾眼,又將視線移到我的身上。我挑眉問她,「你們仙族女子怎麼這麼笑,還要遮著?」
小仙娥嘻嘻笑問:「那姑娘您怎麼笑?」
「哈哈哈。」我掐腰,仰天笑了聲,然後說,「這樣笑。」
我做完,那小仙娥笑得更厲害,一時暈暈粉了腮。我一時疑惑,不知道她們在笑些什麼。
小仙娥說:「姑娘,這裡就是建武神宮了。我們是沒有身份進去的,只得由你自己走了。」
她們說完,笑語著就駕雲飄走了,那姿態真是說不出的好看。
想我一路來,見周圍儘是流雲仙霧,時不時有落花微雨,琳琅仙葩,空氣中盪著淡淡的香味。香氣是來自不明的花,聽那仙娥說,那是仙界最常見的花,名為雲中雀。
我魔界從未有過這樣漂亮的花,心中的怨氣也少了些。
建武神宮守門的神將看了看我,立刻就警覺道:「你是什麼人?怎麼周身全是魔瘴之氣?」
我:「...」
沒人知道我的身份嗎?這也是好事一樁,至少我在外面闖了禍,他們總不會去給我父君告狀了。
「我是魔界派來的友好使者,特來同弘德神君學習仙法的,勞將軍通報一聲。」門面話我是學了不少的。
那神將奇奇怪怪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道:「哦哦哦,你就是那個...那個...」
他的確是想不起來我的,又不想如此尷尬。我瞧著他挺有意思的,也不為難他,趕緊接道:「我叫九羲,你肯定想起來了吧?」
「對!對!快快快。既然是魔族的友好使者,我們天界也不會失禮,快請進。」那人讓出來一條道,引了我進去。
建武神宮一大片地方被開闢成練武場,我見寥寥數人正在練武場上比試仙法,有比試變化之術的,有騰雲駕霧的,也有拿著法器折磨著木樁人的。
當我穿過角門站在他們面前時,那些人紛紛停了下來,用一種極為怪異的目光打量我。
其中一個清袍子的小生「啊」地大叫了聲,然後瘋跑著往正殿方向去了。
我詫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我魔族也有長得凶神惡煞奇形怪狀的,可我孔雀王化成人形化得很完全,我自認為長得還能看,怎麼就給人嚇成這個樣子了?
我本著天魔和平共處的原則,立刻笑嘻嘻地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好啊,我叫九羲。」
那些人還是不回答,就盯著我。
沒過一會兒,剛才跑走的小生又飛快地跑了回來,他氣喘息息地看了我一眼,又對那些人說:「師父讓我們去大殿。」
那些人跟得了令似的,你推我搡地就跑去了大殿。我不緊不慢地跟上去。
建武大殿金碧輝煌,可映出影子的白玉地面讓整個大殿都顯得極為肅穆,如同一幅瑰麗的畫卷。恩...比我魔宮還差點。
大殿當中坐的那位定是建武神君了。那人身著便袍,衣服暗紋黑色麒麟,濃眉肅目,坐在那裡極為威嚴氣派,彷彿身上的霸氣是與生俱來的。
「你就是鬼棄魔君推舉上來的人選吧?」
我笑著:「九羲,見過建武神君了。」
「見神君為何不跪,就算你是魔族人也要遵守天界的規矩。」聲音是有些俏,說出的話卻不怎麼討人喜歡。我看過去,就見一個鵝黃衫的女子,長得極為小巧秀麗,眼睛里流轉著清純無害,卻說出這樣尖酸刻薄的話。
我抱胸打量他:「你們天界的規矩是逢人就跪嗎?如此,你跪下給我瞧瞧。」
「你!」
只見她旁邊一個紅袍女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在安撫她,我瞧著那紅衣女子的面容溫婉動人,比那小姑娘漂亮多了。紅衣女子轉向對我說:「雲舒妹妹性子急,你別放在心上。只是你要拜入建武神君門下,就得以其為師而尊之。」
我說:「拜了師,自然就跪;只是現在還沒拜師呢,跪不得。」
我自知這話下了建武的面子,可建武竟不怒反笑,道:「你這小姑娘有點意思。只是你想拜本君為師,需進行入門比試,若你過得了,本君才收你為徒。」
「什麼比試?」
「倒也簡單。本君手下有幾個不成才的徒弟,你隨便挑一個同你比試,若你能打得過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本君就准你入門。只是你不得使用魔力,只能赤手空拳與之較量。」
我想了想,說:「那個,就樓什麼來著?樓...樓英還是樓靈還是..樓輕?對,樓輕,就讓樓輕跟我比。」
一月素食之仇,今日終於能報了!
我又叫了聲:「樓輕呢?快快快,拜完師還得吃飯呢。」
「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