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寂魂(六)
赫連成許不了利益,便不得不放棄了。
他懂得拉攏人才,卻也並不強求,所以留在他身邊的皆是可信可用之人。
可是相應的,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在他的心中,唯有利益才能讓人永遠的歸依。我遠遠地望了一眼還在昏迷的死士,赫連成早晚會知道,這些人願用命跟著他死搏時,全為了一份信義。
畢竟,無論多大的利益,在生命面前都微不足道。
我用指尖輕點了一下微涼的茶水,在石桌上寫下了「青城」二字,神神秘秘地說:「青城有一歌女伏音,乃天上若神轉世,得之可得天下。」
「歌女?」赫連成果然皺起了眉頭,就連南玉也是。
我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她肯不肯幫你,全憑你的造化了。望公子聽貧道一句,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裴敘謹遵道長教誨。」
答應時倒是誠誠懇懇的,但當那個人真的出現后,一切都會變得身不由己。
那日,煙雨碎了一江朦朧。陰霾天空,隱約雷鳴,風雨至,留君在此。
「就像是天定的緣分,朕去找她,她便出現在朕的面前。」赫連成說到這裡的時候,一貫清殺的眼睛忽然變得迷離起來,隱隱有一抹柔色泛了出來。
初次相見,總是那般刻骨銘心。
南玉為赫連成出謀劃策,赫連成也善待於他。
到了青城,他讓那些手下到處去找訪名醫,希望能治好南玉的雙腿,儘管南玉拒絕多次,但赫連成還是堅持。
所以赫連成來到青城之後,並沒有急著去找伏音,而是帶著一行人去拜訪當地有名的醫師,就算是有點兒名號的江湖郎中,他都親自前去。
但那些人都確診南玉的腿是沒有救的。
南玉覺得沒有什麼,反倒是赫連成大失所望。
他吩咐了人送南玉回客棧,自己獨身一人來到望月河邊散步。
冥冥中有涼涼的江風襲來,冥冥中讓風中攜來了凄凄艾艾的笛聲,冥冥中讓赫連成抬頭向江中心看過去,冥冥中讓迷迷江霧在此時悠悠散開,冥冥中偏讓伏音站在了船頭。
這就是赫連成口中的緣分。
我可以想象當時的畫面到底是有多美妙。
那一襲湖藍紗的女子,若水的眼睛盈著點點波光,黑髮垂至腳踝,額間一顆美若珠光的海珠泛著青色,流溢出令人心安的溫柔。
清瘦的身影立在畫舫船頭,揚起的手腕是欺月的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按在笛孔上,那樣的不染凡塵,婉若寒露,彷彿靠近她就是一種褻瀆。
她的笛聲讓人聽著心安,撥開了重重江霧,震徹了赫連成的心扉。
那一刻湧入心間的是自他出生以來都未體會到的感覺,赫連成自己都說不清那是怎樣的感覺,讓他想要解掉腰間的刀,想要將餘生都伴著這溶溶的樂音一起醉倒在青城的一壺酒中。
可赫連成太理智了,他知道自己永遠都沒有這樣的權利。前朝的紛爭,他不願與我多提,但我從那日戰場上就可以看出,如果他不殺人,便有人來殺他。
那日戰場上要置赫連成於死地的不是敵人,而是他所效忠的聖上。
赫連成算是皇上的侄子,赫連家是有名的武將世家,赫連成他爹被皇上追封為常安王,這個老東西是出了名的愚忠,將自己三個兒子都送上了沙場,一個接一個地死掉了。
赫連成出生的時候,他爹已經將近知天命之年,多年飽經風霜而百病纏身,怕是以後上床都困難,更別提運動了。於是赫連成就成了他家的獨苗苗。
人老了,當初的雄心早被戰場磨得無影無蹤,前後經歷三段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景,他爹就盼著赫連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待他百年之後也有個兒子送終。
可赫連成自小就是不凡,比如說,別人三歲的時候還在跌跌撞撞地牙牙學語,他三歲的時候都可以靈巧地爬到樹上偷鳥蛋了。
他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一手紫羽鬼刀耍得瀟洒又狠絕。我那時從戰場上見到赫連成用刀的時候,也小小的驚嘆了一下。我曾認識一個仙家將銀梨穿雲槍使得極其漂亮,此人貴為天界第一將軍,赫連成的刀法和她比起來竟相差甚少。
屆時若赫連成功德圓滿,得道成仙,必定又是天界的一個得力幹將。我稍稍抹了把汗,想著日後天界又多了一個好手,實在為我魔族人堪憂。
赫連成他爹在赫□□及冠那年死去,赫連成繼承他爹的爵位成為了常安王。那是正趕上敵國來犯,氣勢洶洶地拿下了殊月邊界七個城池,急得皇上差點沒背過氣去。
赫連成在這危急存亡之秋自動請纓,僅僅一萬精兵,將敵國打得是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節節敗退。僅僅三月之久,赫連成將七個城池一一收復,自此在殊月國聲名大噪。
其中最精彩的就是收復鶴城的戰役。
彼時赫連成所率領的軍隊被敵國逼到了鶴山密林之中,退無可退,進無可進。敵軍不想跟赫連成硬碰硬,落得兩敗俱傷,便卯足了勁兒得要把赫連成一干人等全部憋死在深山裡。
鶴山內鳥獸蹤絕,赫連成一干人還在林中迷了路,眼看就要彈盡糧絕,在鶴山卻憑空冒出來一個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緩步出現在遠方的迷霧之中,腳踏千里芳翠,有落花驚鳥紛至沓來,震落瘦枝上凝了多日的清霜。
此男子自言單名南玉,號衡蕪。自小便深居鶴山,以弄花逗獸為樂,不問俗世。
那時的南玉只對赫連成說了一言:「王爺為何在此猶豫不決?」
赫連成受南玉指點,決定不再束手待斃,他親自率領一小股精兵,由南玉帶路摸出了叢林,潛入駐紮在山下的敵軍大營,以背水一戰的決死心態偷襲了敵營,放火燒了他們整個營地。
矯矯火龍從鶴山的山腳噴吐著巨大的火舌,火勢兇猛而強烈,將敵軍軍營以及赳赳的士氣燒得一乾二淨。
自那之後,南玉成為了赫連成麾下的軍師,而赫連成被追封為護國大將。
若是赫連成有一身好本事便罷了,可他人長得也英俊,這讓他不僅成為殊月第一勇將,還成了殊月國眾女子愛慕的對象。
若他英勇,可能會招人喜歡;但若他成為了女子心中仰慕之人,便容易招恨了,這影響到整個殊月國的嫁娶問題。曾有一個名門女子立了牌坊說今生非赫連成不嫁,害得多少愛慕她的男子恨極了赫連成。
諸如此般,由赫連成牽扯出來的風流債著實不少,也讓他一直處於輿論的風口浪尖,經年不衰。
就這樣,赫連成的威望一日比一日盛,風頭甚至蓋過了當今聖上,麻煩也隨之而來。
人紅招黑,這話一點都不假,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少看不起你的人,也不缺少嫉恨你的人。
說是有人掌握了赫連成通敵賣國的證據,皇上要將赫連成一干人等下獄聽審。南玉得知后,預想一旦進入大牢,很難再有出來的機會,就慫恿赫連成跑路。
事實證明,赫連成逃跑是對的,殊月國的皇上壓根就沒想聽審,就想把他除掉。成敗皆在一日之間,朝盛夕衰,昨日赫連成還是高高在上受萬人敬仰的常安王,今日便成了全國追捕的逃犯。
在其間,魔妖趁亂挑事,廢了南玉一雙腿。
赫連成在這樣的時刻都沒拋棄南玉,親自背著南玉一路南下逃到了孤漠山。若不是南玉和赫連成心中都有各自歡喜的女子,我真要懷疑這兩個人是斷袖了。
我剛剛說了赫連成不懂那些死士對他的情義,但看他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就算逃跑也要背著南玉的時候,我又覺得赫連成或許是懂的。
他不是一個無情之人,這讓他成為了一個好的將軍,也成為了一個好的君王。
赫連成南逃,日夜擔憂昏君的統治會令殊月國江河日下,所以心懷蒼生牽念子民的赫連成,遂揭竿而起,平定天下,開一代盛世朝榮。
當然,這是官方的說法,按赫連成自己所說,他是這般解釋的:「說朕背叛?哪裡有什麼背叛呢?他見不得朕安逸,朕便不想讓他好過。」
殊月國的皇上對他的趕盡殺絕讓他知道自己多年來的忠心報國皆是給狗吃了。他爹死後,赫連成孑然一身,生無可戀,他覺得自己若不把殊月國搞得天翻地覆,就枉負了他一世英名。
他原本想好了,將這錦繡江山易個主,舒了自己心中的窩囊氣之後,他求個一生富貴,轉身深藏功與名。後事如何,便讓後世去評說罷。
只是蒼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自己也沒給自己這樣的機會。權力一旦拿起,便再難放下。
他從青城遇上伏音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這個女子會是他一生的魔障,讓他洗戮紅塵后終化成三千劫灰,在安寧中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