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雀啼(十三)
天光正好時,舜蒼要帶我出去散散步,只因我悶在蓮澤宮多日,身上的傷勢總不見好。朝夕宴在即,百花仙子求朝露點開萬千仙葩,如今走到哪兒都有落花微雨相送,實在妙極。
他牽著我的手,力道不輕不重,讓人不覺壓迫,卻又逃不開。「等你身體再好一點,我帶你去魔界走一走。」他同我說話的聲音極為溫柔,「魔界於你來說更適宜些。」
我臉上如同火燒,稍稍側了側首,以免被他發現。許久,我低聲說:「反正我是你的仙使,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聞言,我聽見舜蒼幾不可聞的輕笑。與他相處這麼多天,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看他的笑容。連眉間都蘊著如玉的笑,他是真得開心。
行至仙界某處,舜蒼不再御風而行,散了雲朵落於橋階上。這也不知是來到哪個地界,流落著銀光的小河潺潺涓涓,岸上青青楊柳拂擺著輕姿,草長鶯飛。
我與舜蒼並肩走在落英之上,涼涼的仙風穿過我的耳畔,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
「這是什麼地方?」我好奇地問了句,「有點像人界。」
舜蒼說:「再往前是北辰閣,是供奉神器的地方。因刀劍多帶血光戾氣,仙界之物難受其沖,但凡間的花草卻能長得極好,所以此地與仙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我眸子亮了亮,勾唇而笑,覺得甚是奇妙。日光撥開浮雲,我遠遠就望見矗立著的北辰閣,鉤心鬥角,青瓦巍然。我想再走近些,甚至想進去看看。不等我抬腳,我聽見身後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嚇得我當即變成一隻白羽紅喙的小鳥雀,撲棱著翅膀落在舜蒼的肩頭。
那聲音真是無比熟悉。
果然,在我身後不遠處,眾人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君禹而來,幾人圍在君禹身邊說說笑笑,君禹也時不時應答幾句,唇角勾著淺淺的笑容,心情似乎很不錯。
我以前也這般跟著他,卻不見他有這樣好的臉色,思及此,愈發覺得以前的自己愚蠢至極。
忽然,其中一人驚著行禮:「蒼...蒼劫帝君!」
君禹緩緩移眸看過來,眸光微收。幾個人愣了片刻才知行禮道:「參見蒼劫帝君。」
舜蒼啟聲讓他們起身,目光淡淡掃過君禹,道:「舟卿上神?」
君禹微微頷首,說:「難得見帝君出宮,帝君來北辰閣可有要事?」
「沒有,只是帶本君的小雀兒出來散散心。」他說話的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地挑釁。
君禹的目光倏然聚在我身上。我生怕自己被發現,趕緊故作可愛狀在舜蒼的肩膀上跳了跳,鶯鶯轉轉地叫了幾聲,讓他確信我只是一隻天真無邪的鳥雀。
舜蒼將我從肩膀上抓下來,然後攏在手心。我看不見四周,唯能看見舜蒼含笑的眼:「雀兒怕生,除了與本君親近些,見了誰都怕。」
君禹說:「天帝命吾輩去請北辰閣的神器,不敢多耽擱,拜過帝君了。」
舜蒼笑意更甚:「各位自便。」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行越遠,待至君禹一干人進了北辰閣,我才稍稍鬆了口氣。舜蒼頓了會才悠悠道:「為何躲著他?」
我抖抖全身的羽毛,即刻又化成了人形,怔怔地望了望北辰閣,說:「我跟他有仇。」他的仙使打了我一巴掌,他也不肯相信我,我向來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這個仇我記在心上了。
「你以為化成鳥雀,他就看不出么?」
「他就算認出我,我死賴著不認賬,他也拿我沒有辦法。」
舜蒼輕輕挑起我頸間的發:「有本君在,你不用害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我微微哼了聲,「我只是不願跟不喜歡的人說話罷了。」
「哦?」舜蒼輕挑俊眉,眸中含笑,「如此說來,阿九是喜歡本君的?」
「...」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了君禹,我頓時沒有想繼續散步的心情,同舜蒼說要回宮。舜蒼從不會勉強我,攜著我一同回到蓮澤宮。
秋離先後請了幾波神仙來,蓮澤宮要比往常熱鬧,現如今東大殿都能聽見隱隱的絲竹箜篌聲,仙音渺渺靜心,空靈中富有氣韻。入西殿便沒有這麼吵鬧了,清幽幽的涼風吹拂著青玉瓷中的寒花骨,一派的情景。
這幾天微雨綿綿,翠棠樹愈顯濃翠。我和舜蒼剛回西殿不久,外頭就開始飄起了雨絲。我將窗欞推開,風攜進來一些暖雨,頓覺神清氣爽。不遠處的軟榻中間擺了個棋盤,棋盤邊兒還有舜蒼讓人送來的仙桃。我說:「我們下棋罷,贏了就把桃子給你吃。」
聽我這樣說,他微微抬眸,話中起了些意味:「哦?你還會下棋?」
「你別小瞧我,我在魔界也算得上國手級別的人物,厲害著呢。」其實國手是我的父君,他下棋比我厲害很多,但我也算一個小國手。
舜蒼走到我身旁,然後撿起一粒黑子,又問:「我可以跟你下棋,但我不想吃桃。」
「下棋就下棋,哪有那麼多事?」我迅速盤腿坐在榻上,然後沖他努努下巴,示意他坐下,「來來來,讓你見識見識本姑娘殺伐的霸氣,顫抖吧,少年!」
舜蒼輕挑眉,瞧著我不禁笑了聲,悠悠然坐在我的對面,將手中的黑棋子放在棋盤上,道:「你可不要欺負我。」
「嘿嘿嘿,別害怕,我一定顧及您的顏面手下留情的。」
......
然後我就被舜蒼虐了。
五盤他勝了四局,那一局還是我耍賴偷換棋子各種悔棋才贏的。我覺得自己幼小的心靈受到巨大的打擊,第一次發現自己樣樣不如人的時候就是這個時候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五個桃子中的四個都給了舜蒼,心中很是委屈。
他將他盤中的兩個分給我,然後說:「以後我教你下棋。」
我氣呼呼地看著他盤中剩下的兩顆桃兒,心中更不平,撇撇嘴道:「不用!我才不要你的施捨呢!我雖敗猶榮,豪骨猶在,願賭服輸!」我拿起我自己盤中耍賴贏來的戰利品,狠狠咬了一口,蜜甜的汁水在我齒間流溢,竟意外的好吃,好吃到...讓我忘記生氣。
我趕緊將自己的小瓷盤往懷裡攬了攬,低聲說:「但你都給了,我卻之不恭,是吧?」
他唇角的弧度更大,望著我的眼睛如廣闊浩瀚的雲海,深邃而灼熱。我怔怔地啃了口桃,問:「看我做什麼?不然我們再來一局?」
「不想了。」他聲音有些低,將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瓮中,道,「本君想同你說句話。」
我又咬了口桃,點頭說:「有話直說。」
他起身走過來,猝然擒住了我的手腕。我尚不知他要作甚,他便將我壓在身下。我手中的桃子滑出手,骨碌碌地滾到一旁,我詫異著:「我的桃子掉了。」
「別管了...」他的聲音輕緩,似乎在壓抑著什麼,下刻他的唇已經覆上。我腦子一懵,瞬間不知所措。他灼熱的手指穿過我的發,將我整個人都攏在懷中,唇齒的交纏讓我艱難地尋著空檔呼吸,可他卻沒有要放過我的意思,不斷攻掠,恨不得將我拆骨入腹似的。
我終是找到點意識,手扶上他的肩:「帝君...」
他將唇移開,眸中的**深切,吻了吻我的臉頰,又停駐在我耳畔流連不去。我的手腳皆提不起力氣,他的鼻息縈在我的耳朵里,聲音極輕極輕:「阿九不喜歡嗎?」
「我不知道...」
「你告訴本君該如何做,你才會喜歡?」他微微起身,給我留了些許空間,卻不容我逃。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從未被人喜歡過,也不敢相信舜蒼會喜歡我。
我怯怯地說了聲:「我是魔。」
「你嫌棄我是個神仙?」他深眸中的炙熱未曾褪去半分。
「不是...」
「你還喜歡君禹?」他聲音陡冷,「他身邊的一個仙使都敢動手打你,他不配。」
我愣了片刻:「你怎麼知道?」
「很早之前,我就想要你。」他微啞的聲音太過撩人,我驚著眸子看他,有些不可思議。他不再解釋這句話,只說:「若不是君禹負你,我不會像現在這樣...連隱忍都做不到。」
「我不懂。」不懂他為何會喜歡我,不懂他說的話。
他的吻輕輕落在我的額頭,然後將我從軟榻上抱起來。他將我抱在懷中,又吻了吻我的頭髮。窗外煙雨纖纖,笙歌響徹之處,一片花濃雨濃,情濃。
他沉眸似水,低聲道:「留在我的身邊,不要走了。」
那時我窩在他的懷中,沒能應上一句話。
雨落蒹葭蒲,黛色的光漸漸暈染了碧空。香風攜著花雨落在池塘中,清淺的波痕盪開,睡蓮漸醒,微微浮動。
許久,他將我放在榻邊,半跪在我膝蓋前。舜蒼緩緩展開手掌心,手中浮現一條珠鏈,懸著一顆冰玉石。他將珠鏈系在我的脖頸上,說:「這是玄靈珠,隨身戴著,對你身上的傷勢有好處。」
我用指腹摸索著玄靈珠,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說:「我知道了。」
「我教你下棋,如何?」
我搖搖頭,說:「我...我想去找樓輕。」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道:「好,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低聲拒絕道,「我記得路。」這次他不那麼固執,只道了答應,囑託我早點回來。
得他應允,我不敢在殿內多停留片刻,即刻起來跑了出去。
我一刻都不敢停,只顧自得跑,微雨盈了滿衣。我的心尚還不能平靜,玄靈珠附在我的胸前,冰涼的玉溫透過衣衫滲了進來,風雨漸漸竄入衣袖中,可我發燙的體溫才漸漸涼下來,方才發慌的心思也漸漸平靜下來。
風雲在我身畔翻湧,騰騰而上,一路密雲蒙雨,落花濃麗。我大跑進枕雲宮,停在月桂樹下,扶著樹榦大口喘著粗氣。樓輕未在此練武,枕雲宮中依舊沒什麼來往的仙使,如往常一般寂靜。
我沿著青石桌坐下,長呼一口氣,紊亂的氣息漸漸平復。若不是玄靈珠還在,我定以為方才是在做夢。
我原以為樓輕是不在的,我隱隱聽宮殿內有低低的聲音傳來,緩了口氣就往大殿方向走去。還未走近,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他日九羲必成天界大患,你是重情重義,但你將天界置於何地?你別忘了,你可是天界的將軍。」
我:「...」我就是一尾池魚,站很遠很遠了也能被殃及到。
這聲音聽著甚為熟悉,我抬腳走近殿,見樓輕坐於正位之上,手中端著一杯茶,英眉輕蹙。而坐在客位的正是尊榮的雲舒公主,她身著晚煙霞紫綾雲衫,靈眸流光,秀美動人。
她的目光捕捉到我的那一刻,驚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我佯裝疑惑道,「方才我聽你提到我,你說我什麼了?」
雲舒張口結舌,眼睛在我身上游移了一圈,盯著我頸間的玄靈珠尤為久。她隨即從座位上站起來,對樓輕說:「本宮改日再來同將軍說體己話,告辭。」雲舒也不多停留,走得時候衣袖帶風,一溜煙就不見了。
讓人覺得有些...心虛。
我悠悠地坐在雲舒的位置上,問道:「雲舒來跟你說我壞話了?」
樓輕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將手中的茶盞放下,說:「我不信她的話,尤其是在人背後說的話。」她看了我一眼,英眉輕蹙,眸間流轉著疑惑:「你衣服都濕了,什麼事這麼著急?」
我哪裡還顧得上衣衫濕不濕,即刻側身伏在手邊的桌上,幽幽嘆聲道:「樓輕,出大事了。」我不知該怎麼辦,想傾訴的人唯有樓輕。
樓輕冷聲問:「誰欺負你了?」
「沒有。」我有氣無力地解釋道,「你不知道,蒼劫帝君他...」
樓輕瞭然地點點頭:「哦,你同帝君在一起了?」想必那日舜蒼將我從枕雲宮抱走之事,樓輕記憶尤深。
我猛然坐直身子,連忙搖頭說:「沒有沒有沒有。」
「那怎麼了?」
我思了一陣,該如何跟樓輕解釋我跟帝君的關係,但都不知該如何開口。我又躺回桌上,灰頭土臉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說。」
「你不喜歡君禹了?」
聽到樓輕提他的名字,我微微皺了下眉頭,說:「不喜歡了。」
「我知道是因蒹葭打了你。」
「你也知道了?」我驚道。這麼個小事,怎麼誰都知道了?好丟人。
「你來枕雲宮喝酒那日,蒹葭被人揪出錯,被貶下凡了。」樓輕說,「是帝君做的,君禹也未求情。」
「舜蒼?」
樓輕不可置否地點點頭。她將視線聚在我胸前的玄靈珠上,又說:「玄靈珠?那日帝君來接你時,我就感受到了玄靈珠的靈氣,這是他送給你的?」
我摸了摸珠子,說:「是。」
「玄靈珠的守護獸很兇殘,能在北天極找到已屬不易,對付守護獸又極費神力。他還真捨得。」樓輕語氣極為平淡,總之要比我冷靜很多。說完,樓輕撂下評價:「跟帝君在一起比跟君禹好些,帝君更懂得珍惜。」
樓輕向來直接,她說的話我也明白,可是...
「然而我好慌。」
「慌什麼?」
「萬一舜蒼是一時起意,以後厭棄了我,那我豈不是很慘?」我癱在桌子上,甚覺生無可戀。
樓輕心思極為敏銳,點道:「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你已經喜歡上他了?」
若不喜歡,又怎會考慮以後被拋棄的事?樓輕一句話讓我如遭雷劈,我簡直要被自己的潛意識嚇死了。
喜歡他?什麼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