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心靈相契的愛情從來都只是神話,她並沒有領銜主演的資格,但是,曾經客串過,就可稱是不虛此生了。
她領悟了這道理,在別的男人懷裡。
【13、我需要你……?】
站在城市一角,林靖風默默看著手機屏幕。
一張從陽台望出去的東京街景,以及黎詩雨一貫隨意揮灑的文字,在他的螢幕中亮著。
7/2303:47
在陽台抽煙的時候,我想起某一任男友。
那年我二十二歲,剛從大學畢業,他已屆不惑,有點成就,卻依然單身。急欲掙脫束縛的女孩和獨身寂寞的男人相遇了,他說我眼眸里的深沉吸引了他,雖然我至今仍無法確定,他到底是愛上我這個人,還是我的眼。總之,他毫無顧慮地讓我住進他的窩。在他身邊,我不用擔心任何生活問題,只要專心寫小說,那幾乎是我創作量最豐的一年。
我愛他嗎?
如果寂寞和愛可以劃上等號,我便可以確定,我們是極度相愛的。
我討厭被束縛,卻又不喜歡一個人,特別是在夜裡;他有車有房有成就,心裡卻是空洞洞的,覺得握在手裡的一切儘是虛無,萬分惶恐。
某次假日,我在陽台寫稿,他坐在一旁喝咖啡、看夕陽,突然和我談起莫名其妙的問題。
「小女孩,明天我下班后,一起去八里看海。」
「明天?」我持續手中的創作,沒有拍頭,「明天我和朋友有約。」
「哪個朋友?」
「大學同學。」
「女生嗎?」
「女生。」
「去哪裡?」
「喝下午茶,聊聊女孩的心裡話。」
「什麼心裡話不能和我聊?」
「大男人,」我抬起頭,笑:「關於經痛程度的話題,你可以理解嗎?」
他低下頭,沉默。手上的煙燃起一支又一支。
我穿梭在手中進行的故事裡,無暇顧反周遭,等他再喚我時,天色已不知暗了多久。
「小女孩,我在你心裡是重要的嗎?」他問。
「不然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會永遠留下來嗎?」
確認故事已到部分段落後,我合上筆電,反問他一句:「那麼,大男人,『永遠』是什麼?」
我討厭「永遠」這個詞,雖然它在感情里總被視為至高無上的信物,卻是人類無法跨越的時間象限;更讓人不解的是,它不費分毫便能輕易許諾,讓男女之間更顯廉價。
我們又陷入無聲的靜止中,直到夜色開始侵襲他的面容,「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會在我身邊嗎?」
「你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嗎?」
「所以,你會離開我?」
「看眼前,好嗎?」
「小女孩,我的意思是……」他呼出一口煙。實在不知道他抽多濃的煙,熏得我幾乎都要流淚了,「雖然無法預測明天,但我不希望你離開,也想把意外的機率降到最低。」
「你要我怎麼樣?」
「外頭的世界危險,你就好好在家裡寫稿。你要什麼、喜歡什麼,告訴我一聲,我帶回來給你。」
「你要我像只洋娃娃,讓你藏在家裡?」
「我只是想保護你。」
「我是作家,關在屋裡,哪會有靈感?」我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
「但是,我不會離開你,這不好嗎?」
「大男人……」我狠狠喘了一口氣,「我不可能是你生命中的全部,你不會不懂這道理。」
他起身,用很強的力道將我拉進懷中,和他在\起鄧么久,那是第一次,窒息感油然而生,我一度誤以為抱我的不是大男人而是捆繩子。
隔天,趁著他上班,我逃離了那棟屋子。
我可以陪在任何人身邊,只要我願意。但只要變成我不得不面對的責任或枷鎖,我就想逃跑,而且是徹底消失。我不想和他談,也不願意妥協,唯一清晰且確定的念頭,是離開。
我再寂寞、再不想一個人,都無法像他那般,生活中只得有對方一人。
我不缺少男人,對於身上吸引人的特質我再清楚不過,但也終究不是個好女人,從一而終那套劇情,完全不可能由我來演。我太善變,對喜歡的人從不持久,不願負責也不願付出;孤獨寂寞,卻又無力經營一份持久的關係。
大男人讓我明白,生活中若只以某一個人為重心,便無法得到愛情;從我身上,我也明白,不願意為任何人負責,也無法得到愛情。
流浪者從來都只能以旁觀者的角度說別人的故事,當自己的心流瀉太多情緒導致客觀性失準的時候,他們的動作只有這麼個——
逃。
已經算不出是今夜的第幾支煙了。
燃到盡頭的灰燼在煙灰缸里暗去,黎詩雨丟下煙頭,拿起一旁的手機。
在粉絲頁十數封的私人訊息中,她看見林靖風的名字。
一一回復讀者的心得分享和心情抒發后,她並沒有點開林靖風的訊息,直接收起手機,深吸了一口氣,離開陽台,進入屋內。
窩在床上,她將手機接上喇叭,將音樂開到最大聲。
「你不覺得很吵嗎?」坐在一旁玩手機遊戲的七原秋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不覺得。」她閉上眼。
「這歌你每天聽,她到底在唱什麼?」
沉默了一會,她以與音樂聲相當的聲量吼著響應:「去你媽的愛情!」
「失戀了?」
「愛情只是生命里微小的一部分。」
「那麼微不足道的話,」他發出尖銳的笑聲,「我們為什麼變成這樣?」
「夠了。」她將喇叭移向自己,「我不想管你變成什麼樣子。」
他走下床,從她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開,「要是你不是在自欺欺人,你根本不會到日本來,大概。」
「你錯了。」音樂聲再大,她還是聽得到他說的話。她擺手,一臉不以為然,「我從來就是個遊戲愛情的騙子。」
「對我,或許是。」他喝了一口啤酒,毫不在意地揭穿她:「對那個三十三歲的朋友呢?」
「夠了。」
「你只是個懦弱的人。」
「夠了。」
音樂再怎麼貫穿她的聽覺,刺耳的言詞還是跟著旋律一起穿透內心。
「和我一樣呢。」他的目光移向床邊的穿衣鏡,以憐憫的神情看著鏡中的彼此。
「說別人懦弱,自己不會更強。」她走下床,把煙盒遞到他面前,「現在,請你離開。」
七原秋也很識相,收起手機和煙盒,默默離開她的公寓。
她關掉音樂。
隨即凝聚的死寂常伴著孤單而來。這是愛的循環之一,是起點,也是終點。
人到底為什麼害怕孤單?
她將身體重新拋回床上,掩面自問。
人該是習慣孤獨的,降生之前的十個月,一個人待在母親身體里「獨自」的小天地,沒有任何威脅,才能順利地來到世界上。由此可見,孤獨是有助於人體成長的。
但何以隨著年歲增加,社會化越來越深,「獨自」成了背離社會的標籤,為了順利度日,必須融入群體,學會少數服從多數那一套謬論?久之,便忘了與生倶來的獨活能力,無法自我保護,只能憑藉外物彌補。甚至,用「另一半」的傳說來美化殘缺的本體。
人類沒什麼本事,說謊的能力倒是挺行的。
「So,what』slove?」對著蒼白的天花板,她平靜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