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且說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門口俏生生立著一位花容月貌,神采飛揚的少年婦人。那婦人周身氣度雍容,眉眼俊朗,隱隱帶著一兩分巾幗女兒的豪爽氣息,卻並不像時下京中閨閣女子那般嬌嫩怯弱,讓洪萱這等在邊塞之地廝混慣了的,看了便覺親切。
那洪茜一句話落,瞧見堂內眾人全都看了過來,不覺唇角一勾。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摟著才七八月大的女兒,笑眯眯的走了進來。至眾人跟前,先是同英國公府的眾位女兒們向堂上的老太太、太太們見禮,等各自落座之後,又伸手推了兒子一把,笑著說道:「給老太太和各位太太扣頭。」
趙謙聞言,立刻扣頭便拜,口裡奶聲奶氣的說道:「謙兒給太/祖母扣頭,祝太/祖母福泰康安。謙兒給外祖母扣頭,給……」
趙謙看著笑眯眯的孫氏,有些語塞,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只能轉頭看著自己母親,眼巴巴的模樣,越發襯得這孩子玉雪可愛,伶俐異常。
她母親見狀,更是毫不客氣的笑出聲來,然後指著孫氏便道:「這是你大外祖母,你便也叫外祖母也就是了。」
復又指著一旁的洪萱笑道:「這是你娘我的嫡親妹妹,從小在江州長大,你以前並沒見過。你只喚她姨母也便是了。你不是最愛煩著你父親問外面那些稀罕故事嗎,這回你得了你姨母,你姨母可是走遍了半個大雍江山,比京中那些足不出戶的閨閣女子知道的多了。這回你有好奇的,也有人可問了。」
趙謙聞言,先是規規矩矩小大人狀的給孫氏扣了頭,請了安,然後起身走到洪萱面前,仗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認真的問道:「真的嗎,姨母,你真的是從江州來?那你知道那些北地蠻夷,真的像書上說的那樣,一年都不會沐浴更衣嗎?還有還有,他們族中的孩子,真的是一出生就會騎馬嗎?」
洪萱看在眼中,只覺得這孩子當真可愛。口裡哎呦一聲,連忙將這小小的奶娃子抱在懷中,顛了顛,笑眯眯的沖著孫氏說道:「娘,你看這孩子可真是可愛,懂得又多,說話又伶俐。要是爹見到了,不知怎麼疼呢。」
孫氏一見了趙謙,也覺得倍感親切。她年歲大了,本就喜歡小孩子。如今且見了趙謙又是這般伶俐懂事,更覺投緣。遂轉頭沖著身旁伺候的李嬤嬤吩咐幾句,李嬤嬤笑著應了,轉身離開。須臾捧著一支錦盒至孫氏身邊。孫氏打開錦盒,從裡頭拿出一套白玉做的項圈兒並一對白玉鐲子,直接套在趙謙的身上,摸了摸孩子的頭頂,沖著洪茜笑道:「這一套白玉環飾,本是當年我生菖兒的時候,周歲禮上,太皇太后欽賞給菖兒的。只可惜菖兒沒福……今兒我便借花獻佛,將這東西送給謙兒。只盼他能得皇氣庇佑,安康順遂。」
眾人聞言,不覺又驚又喜,洪茜更是驚訝的看了看趙謙身上的白玉環飾,想了想,還是十分不舍的推辭道:「這東西可太貴重了,茜兒萬萬不敢收的——」
「都是自家人,有什麼敢不敢的。難道謙兒竟不是我的外孫子不成?」孫氏笑眯眯的說了一句,伸手將洪萱懷中的趙謙抱入自己個兒懷中,又逗著趙謙說了幾句話,沖著洪茜說道:「你放心,我可不是那等重男輕女之人。至於我這外孫女,我也是有見面禮送的。」
卻是當年太皇太后還為皇后時,親手所寫的一本《左傳》。孫氏看著洪茜誠惶誠恐的模樣,開口笑道:「我們家的規矩,從來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我父親當年說了,讀書能使人明理知信。若不讀書,如何能通透達練。世人以史為鑒,可以名興替,可是知興衰。須知人生在世,總有不稱意處。可若是一味怨天尤人,終究於事無補。遭遇苦難時,可以寄希望於詩書之中。得意時,不驕妄,失意時,不氣餒。如此進退有據,便懂得何為堅持,總能等到苦盡甘來。」
孫氏這一席話,可謂是總結了半生顛簸之苦。聽得在座眾人唏噓不已,一時便有些靜默。最終還是孫氏懷中的趙謙,童聲童語的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只見他扭頭看著孫氏,一本正經的說道:「外祖母這一番話,謙兒還有些聽不懂。不過謙兒卻覺得這些話是極好的。謙兒會努力記住的。」
小大人的模樣,看的眾人不覺莞爾一笑,越發喜歡起來。
他母親洪茜見狀,也順勢取笑起來,伸手點了點趙謙的光滑的額頭,笑眯眯說道:「哎呦呦,你才多大點的孩子,怎麼能知道你外祖母這一番話是何等的金玉良言。」
趙謙有些不服氣的嘟了嘟嘴,反口說道:「爹爹說了,不欺少年小。終有一天,謙兒會長大的。」
一句話說的眾人哄堂大笑。
那趙謙今年不過三四歲大小,雖是公府長房嫡系出身,祖輩父輩千嬌萬寵,卻從不恃寵生嬌,做出尋常孩童那些令人頭疼吵鬧之事。偏愛學他父親一般,整日里規規矩矩,禮教不離口。且偏愛讀書,除四書五經之外,更喜歡那些各地風俗,奇趣怪談之事。從小便央著身邊識字之人給他讀那些個前朝人寫的天文地理,民生舊俗之物。如今雖未進學,可知道的旁學雜收的學問,竟不比正經出身的學子少多少。說出的話也是古靈精怪,叫人忍俊不禁。
如此天資聰穎,也時常叫外人嘖嘖稱奇,直以「神童」呼之。
洪茜今年不過二十齣頭,嫁入英國公府三年,頭一年便給英國公府長房添了這麼一位聰穎的公子,去歲又生了個嬌嬌女,正所謂一子一女添做「好」,兼且她出身高貴,性格爽利,明理知情,頗得長輩喜愛。有意嬌寵縱容之下,越發養的洪茜養尊處優,行事恣意。
觀其行事做派,倒並不像其母親馮氏那般,溫婉恭順,竟頗有些雷厲風行的意思。再有那麼一雙兒女負責賣萌拉好感,刻意交好之下,只在這敬榮堂里略坐了片刻,就跟孫氏母女相熟起來。一時屋內笑聲連連,竟是頗為融洽。
只看得文、周兩位姨娘侍立在側,頗為不甘——
若說方才她們領著一雙兒女去雙林苑請安,孫氏依舊寒暄得體,未讓人有不虞之感。可現下洪茜帶著一雙兒女回來,這孫氏母女對待洪茜母女的態度,跟對待自家娘兒幾個的態度相比,真真是高下立判。
叫人想不嫉妒眼紅都不成。
一時丫鬟來問何時擺飯。老太太楊氏便笑道:「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就在旁邊的小花廳裡面擺了飯,咱們吃過再聊。」
眾人自然皆無不可。
於是馮氏便帶著長媳陶氏並一干姨娘侍妾侍奉午膳。洪茜倒是也立在旁,想要替老太太楊氏布菜,卻被楊氏拽著手坐在一旁,拍著洪茜的手,開口說道:「知道你懂規矩,人孝順。可你在英國公府是當媳婦的,回了咱們理國公府卻是千金萬金的姑娘。我又怎捨得讓你立規矩,你就坐在我旁邊,陪著我和你伯娘說會子話。咱們今兒也不講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怎麼舒服怎麼來。」
又沖著下首英國公府的幾位姑娘笑道:「你們別見笑。我老了,不耐煩那些個規矩,只想著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吃頓便飯。左右我也是在自己家裡,只圖痛快,倒也懶得理會外人是否議論了。」
那英國公府的幾位姑娘聞言,立刻起身告罪,其中一位身材高挑,身著鵝黃春衫,面容清秀的姑娘笑說道:「老太太說笑了。您這是盡享天倫之樂,我們今兒也隨了老太太的福,吃一頓自在的。」
楊氏聞言,含笑說道:「如此,那邊好了。」
又吩咐馮氏並陶氏等媳婦侍妾們也不必在旁伺候,且另擺放了一桌跟著吃飯。只留眼明手快的兩個丫鬟立在後面,留神著席上眾人的眼色,為大家布菜盛湯等等。
於是這一頓午飯下來,眾人皆未守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旁人不知如何,倒是洪萱一頓飯吃的十分自在,有種在江州時候談笑自如,親近自在的熟悉感覺。上首的老夫人楊氏看在眼中,不覺微微一笑。
她也是今兒上午聽貼身丫頭連翹提起的,說屋內的丫頭去請雙林苑的主子過來用午膳的時候,偶然聽見雙林苑裡伺候洒掃的丫頭悄然議論,大房的主子們用膳的習慣與府中不同。早膳的時候是摒退了伺候的人,自己添飯盛菜的。而且席間只聞得裡頭隱隱有說話之聲,好像也並未有食不言的規矩。
那些個洒掃的丫頭只把這件瑣事當成茶餘飯後的新聞來說,到沒有什麼用意。只是聽在楊氏耳中,不覺細細沉思,會否是府里的規矩太死板,讓大房一家的不太習慣。
楊氏深知理國公府如今的局面,外面看起來赫赫揚揚的,其實內囊已盡,不過只剩個空架子罷了。若沒有洪貴妃這一脈的榮寵加持,恐怕再過三二十年,這理國公府將徹底離開朝堂,淪為京中二三流之功勛人家。到時也不過是借賴著祖輩虛名,混個不愁吃穿的前程。
可是楊氏自幼嫁入理國公府,嫁給老國公的時候,
正值理國公府最是宣揚顯赫之時。楊氏是親眼見著理國公府時何等鮮花著錦之盛世,如今且叫她眼睜睜看著理國公府一天天敗落下去,她又怎麼甘心。
所以當她得知新皇登基,異常寵愛洪貴妃時,才不顧一切,藉由親戚情分,請了旨意,執意將人從江州接進京中,接進理國公府。就是想憑藉著這房人家,拜拜宮中的真佛,哪怕是走外戚之路,也得讓府中子侄輩有個能拼一拼的機會。
如此,她也不枉當了一回國公夫人。
洪萱性格粗獷,且從未經歷過這等大戶人家的生活,並不能體會老夫人楊氏的一番辛苦。可是孫氏卻是從小長在大戶人家的,她的親姐姐又是當朝太皇太后,歷經了三代皇帝,什麼風風雨雨沒有見過。這等微末心計,看在孫氏眼中,自然不覺如何。
只是她隨老爺在江州二十來年,縱然如今回了理國公府,可是二十年物是人非,這理國公府對於他們這一房來說,也不過是有著骨血相連的親戚罷了。於他們自身,終究不過是外人。
看在老國公的份上,孫氏覺得若理國公府的子孫當真成器,她不防在利索能力時,幫扶一把。可也僅限於如此罷了。她不會參與到理國公府各房的紛爭,更不會將理國公府的前途強壓在身上。
所以她私下覺著,理國公府眾人很不必如此態度,如此遷就退讓,反而讓她難以心安。
畢竟禮下於人,必有重求。屆時理國公府所求的一切,又是否是他們這一房能擔待得起的?
孫氏默然,轉頭看了一眼還是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的洪萱,更是心中嘆息。
只覺得重任在身,她須得好好調、教一下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