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洪賦一席話讓洪萱不得不感嘆一聲人生如戲。可自家背景若真如此顯赫,爹娘兩人又怎麼會在十多年前就被流放到江州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並且一下子就將自家身世瞞了十多年呢?
看著洪萱滿臉的不可思議,洪賦不覺長嘆一聲。再次娓娓道來的時候,言語間頗多了幾分辛酸悲涼。
若說洪賦為何落到今日之境地,還要往前追溯到繼宗剛剛登基之時。彼時仁宗已被北方蠻夷所虜,大雍君臣為了不讓北方蠻夷以仁宗身份相要挾,造成奇貨可居的為難境地,不得不推選了新皇繼位。挑三揀四后,最終將目標定在仁宗同胞兄弟——齊王李賢的身上。
而齊王登基之前,也在文武百官面前百般表明自己是暫代兄職,為兄監國,且等到眾臣子將仁宗接回大雍后,立刻退位讓賢。並且聽從仁宗皇后,也就是後來的孫太后的提議,晉封了仁宗唯一的庶子,大皇子李琛為太子。如此深明大義的表象,也讓滿朝文武暫且放下心來。
然而繼宗當時說的好聽,等到真正登基過後,這一言九鼎,高高站上的權位讓他再難割捨。因此等到帝師孫文上奏懇請繼宗派兵攻打北方,接回太上皇的時候,繼宗表面上認同孫文的提議,調遣兵馬前往北方,暗中卻指使奸佞小人聯繫北方蠻夷部落的可汗,唆使其誣陷孫文通敵賣國,謀逆犯上。並以重利誘惑北方可汗將被俘的仁宗虐殺,以壯北族聲威。
重利之下,那韃靼王庭的君臣果然意動。於是在北伐大軍抵達前線,發覺仁宗已然被殺之後,前線又傳來了帝師孫文賣國求榮的謠言。且更有一干嘩眾取寵的御史言官在大朝會上聞風而奏,以此為由彈劾孫文。
繼宗聽聞謠言,佯作大怒,為證孫文清白,在大朝會上直接同孫文說明要前往府中查證。孫文光風霽月,坦蕩磊落,自然應允。豈料錦衣軍入孫府查證過程中,竟然在孫文的書房中找到許多韃靼重臣寫給孫文的書信,其中明言若孫文肯成功勸得仁宗御駕親征,帶韃靼大軍俘獲仁宗后,必有重謝云云。
證據確鑿之下,繼宗龍顏大怒,不由分說將孫文押入詔獄嚴加審問。多日之後,錦衣軍報孫文不明不白死在詔獄。繼宗也不曾多做追究,反而輕信了奸佞所言,只說孫文師畏罪自盡。
孫文死後,奸佞本想以「謀逆」之罪誅連孫氏九族。接連上奏懇請繼宗下旨抄家滅族等等。然而風風雨雨折騰許久,繼宗卻在大朝會上表明態度,說是念及孫文乃是三朝元老,先皇帝師,且女兒又是仁宗的皇后,於國有功,遂法網之外廣開人情,並沒有誅其九族,只是將孫文一族流放珠崖,無詔永世不得回京。
繼宗的態度看似為此事下了定論,不虞再做追究。然而洪賦作為孫文的關門弟子,深知老師秉性,從來都是耿直忠心,一心為國。何況孫文本是當朝帝師,其女又是皇后,位高權重,家世顯赫,又豈會做出賣國求榮之事?
再說錦衣軍在孫府搜到敵軍來信一事,本就存在諸多蹊蹺。比如指證孫文通敵的乃是繼宗潛邸時的舊臣,在朝中彈劾孫文的御史言官也大都和孫文早有嫌隙。
因此除洪賦之外,朝中也有不少與孫文相交甚好,或者清白耿直的大臣上奏為孫文辯白,懇請聖上明察。
然而繼宗的反應更是激烈,將所有陳情摺子一概留中不說,最後還聽信奸佞小人污衊其中幾位言辭最為激烈的老臣之言,認為他們乃是孫文的同黨,追究其等助紂為虐之罪。且那佞臣上奏懇請陛下派錦衣軍查抄各府的時候,果然也搜到了其與北方各族往來的信函。
如此「鐵證如山」之下,繼宗接連誅殺了不少老臣,流放了不少家眷。一時間京中血雨腥風,人心飄搖。幾乎每天都有大臣及其家眷被壓倒刑場誅殺。此例一開,所有上奏陳情為孫文辯解的大臣霎時噤若寒蟬,不敢再發一言。
繼宗在一片血雨腥風中鞏固了帝位。繼而提拔的全都是自己潛邸時的心腹之臣。那污衊孫文的奸佞有繼宗撐腰,也開始在朝堂上大肆排除異己。
洪賦作為孫文的親傳弟子,又在陳情一事上起到了重要作用,被繼宗以同黨罪論處。只是首惡已在牢中伏誅,因繼宗剛剛登基,念及皇恩浩蕩,普天同慶之喜,並沒有廣造殺孽,只是廢除了洪賦理國公府繼承人的身份,將其流放三千里,貶黜至江州。消息傳到理國公府的時候,老國公洪輝聞此噩耗,氣的口吐鮮血,一病不起。自此纏綿病榻多年,最終鬱鬱而終。而理國公的位子,也被洪賦的繼母弟弟洪貫所繼承。
一代天之驕子,最終竟落得如此凄慘下場,當真叫人不忍聽聞。
然則洪賦一家的悲劇才剛剛開始。且說洪賦被判流放之時,洪賦已有兩子一女。長女洪芫,已有十歲。洪賦髮妻孫氏想著此去江州,前途渺渺,不忍女兒耽誤了一生。遂一力主張將女兒留在京都。且因洪芫罪臣之女的尷尬身份,孫氏生怕洪芫及笄之後造人嫌棄,遂忍痛將女兒送入宮中,送到姐姐懿安皇后的身邊。想洪芫從小長在懿安皇後身邊,受皇后教導長大,將來議親之時,總比只有個罪臣之女的身份要好。
孫氏夫婦明知此舉是為了女兒的前程。只是骨肉分離之痛,究竟挖心刺骨,孫氏本一天真爛漫的柔弱女子,從小順風順水千嬌百寵的養大,驟然逢此家破人亡之變,一時抑鬱難解,身子骨便不大好了。
且等到流放路上,年不過六歲的長子洪菖忍受不了長路奔波,只因一場小小的風寒就沒了性命后,更是有如重鎚,一病不起。要不是念及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幼子要照看,恐怕孫氏就這麼去了也未可知。
好不容易長途跋涉的到了江州城,邊塞與京都大不同的苦寒氣候,以及每年時不時有韃靼進犯的安危不定也叫洪賦夫婦叫苦連天。兩人一個是金尊玉貴的公府繼承人,一個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相府小姐,從小都是沒吃過苦的人。如今驟然落入泥沼,嘗遍了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若不是有從小照料洪賦的奶母李嬤嬤及其男人韓忠跟了過來,恐怕兩人這日子更要艱難一些。
洪萱聽著父母口中的苦逼人生,心下也跟著唏噓不已。所以說做人要有識人之明啊,要不然扶持了繼宗這麼一個白眼狼兒,別說自家性命,連帶著父母兄弟都性命難保啊!
想到這裡,洪萱不覺又開口問道:「那我留在京中的姐姐,又怎麼成了新皇的貴妃呢?」
洪賦看了洪萱一眼,十多年沒與京中聯繫,其實這些後宮之事洪賦原也不太知道。還是今兒聽了洪葵與他說道,他才明白其中發生了什麼事兒。
原來洪芫自入宮后,便留在懿安皇后的身旁服侍。因洪芫本是懿安皇后孫氏的外甥女兒,兼家學淵源,自幼琴棋書畫皆同,且秉性嫻靜,冰雪聰明,頗得懿安皇後任。
而繼宗坐穩皇位,把持了天下大權之後,頗看仁宗唯一的子嗣,也就是太子李琛不順眼,宮中太監婢女度其聖意,經常為難小太子。乃至剋扣太子的衣食用毒更為尋常事。最後竟發展到引誘小太子去水邊玩耍,失足落水之事。好在小太子的生母周貴人因骨肉天性,縱使明知繼宗不喜,也經常偷偷派遣宮人去探望小太子,這才及時將小太子救了起來。
時年太子不過三四歲,正是天真孩童什麼都不懂,卻經歷種種險象環生。那周貴人原就是個身份卑微的宮俾,因被仁宗寵幸了一回,僥倖懷有龍嗣。至平安誕下皇子之後,才晉封為貴人。如此身份,及至繼宗登基,在宮中只不過是孤苦伶仃,沒有依靠,只得抱著兒子去找懿安皇后哭訴。懿安皇后亦擔憂太子不能安然成長,遂將洪芫送到東宮照看太子。如此有機敏的洪芫在旁照顧,宮中太監宮俾看在懿安皇后的面子上,總不敢行事太過。
其後三四年,實在無法忍耐的繼宗還是尋了個不是將太子之位罷黜,封李琛為順王,遷出宮外。洪芫也跟著順王出了宮去。彼時洪芫乃是東宮中唯一跟了李琛出來的人。在宮外順王府時,因繼宗平日里派錦衣軍重兵看守,順王主僕輕易不得出宮。又有那一等捧高踩低的阿諛小人,明知繼宗不喜順王,遂經常剋扣順王的俸祿供給。洪芫為了保證順王衣食不缺,幾經輾轉稟明太后,親自稼軒,供養順王。這主僕兩人相依為命,一過就是十來年。直到去歲繼宗駕崩,太子李珍繼位。登基大典之時卻遭天火焚身而亡。
懿安皇后這才站出來說明李珍之死乃是當日繼宗在告祭祖宗天地之時,答應了身死之後立仁宗之子為帝。如今食言而肥,且是遭了天譴。並聯合朝中躡服多年的仁宗老臣,以及那一等貪圖從龍之功的權臣,擁立仁宗唯一的子嗣李琛登基為帝。
新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晉封嫡母懿安皇後為昭賢太后,仍居壽康宮。時人又稱東宮太后。封生母周貴人為周太后,賜居壽寧宮。時人又稱西宮太后。並晉封同自己相依為命多年,日久生情的大宮女兒洪芫為貴妃——
原本新帝是想晉封洪芫為後的,只可惜朝中許多食古不化或者說是別有用意的老臣,以及新帝生母周太后均以洪芫大了新帝十歲為由,強烈反對新帝的旨意。新帝無法,最終只得妥協,迎娶了朝中一位世家女為皇后,並封患難與共的洪芫為貴妃。
說到這裡,洪賦再次長嘆一聲,看著已經嗚咽的不能自抑的孫氏,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完好的書信,遞與孫氏道:「得知葵兒接了聖上的旨意,來江州接咱們一家回京。貴妃娘娘特地寫了一封家書,派心腹丫鬟從宮中傳出來交給葵兒,讓他交與你我。並特特囑咐他告知你我女兒的境況。只說女兒在宮中,如今一切安好。只等著咱們進京一家團圓。又囑咐你萬萬不得傷心費神,如若因此有了什麼緣故,反而是她的不孝了。」
此言一出,孫氏更是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