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原來這是混搭
事情果然一如慕容復所料,王語嫣年幼體弱,出行沒幾日便已哭哭啼啼地抱怨車子顛地她屁股疼。包不同與風波惡連日騎馬而行,望著馬車裡日日粘在慕容復身上的王語嫣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慕容復卻是享受過現代交通工具的人,與王語嫣大有知音之感,當下決定改道先去江寧府。
此時的江寧府即後世的南京,在北宋時期整個江南東路都是一處極為繁華的地方,不但人口密集更加文章鼎盛。唐時詩人杜牧有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正是對這六朝古都的盛讚。
王語嫣自出生以來還是首次出門遊玩,一入城門見識了這車水馬龍的繁華景緻也不禁扯著慕容復的袖子驚嘆:「表哥,這兒比咱們姑蘇還熱鬧呢!」
慕容復素來對王語嫣寵愛有加,見她幾乎大半個身體掛在了窗外也不出言責備,只伸手攬住她道:「此地文學昌盛、人物俊彥、山川靈秀、氣象宏偉,與家國命運休戚相關,自然大為不同。」
自地理上看,整個中國版圖正巧被一條長江劃分為南北兩地,北方以崇山峻岭為主,而南方則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南京正位於長江扼要之處,若得南京,縱使不能問鼎天下,也可憑長江天險與北方划江而治。相比北方的複雜地勢,南方雖說易攻難守,可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同樣因為地勢平坦,南方的經濟一向比北方發達,因而後世才有欲取天下,先得南京之說。打仗畢竟是個燒錢的活,還得手中有糧,才能心中不慌。而在軍事上,又有欲取南京,先得安慶的說法。拿下安慶,南京便再無屏障,可一鼓而下。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山東、安徽兩地素來是兵戈征伐之地。而慕容氏祖上所建的大燕國不巧正包括了山東與安徽,經濟上沒有魚米之鄉做支撐,軍事上又踩在了雷區,在戰亂之年被人滅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包不同與風波惡俱是江湖武夫不識兵書,對慕容復的言外之意也不甚了了。王語嫣年紀幼小更是一心玩樂,只疊聲追問:「表哥,我們去哪裡玩?」
慕容復沉吟了一下,答道:「紫金山、雞鳴寺和文宣王廟都可以去看一下,還能去泡溫泉。」湯山溫泉素享大名,以至後世山寨眾多難分真假。至於中山陵和閱江樓,還得等偉人們出世后謀划建設,現在是看不了了。
當晚,慕容復一行人在客棧下榻。翌日一早,他將一張連夜繪製好的圖紙遞給包不同,隨口吩咐:「咱們的兩輪馬車太過顛簸,勞煩包三哥今日在城內跑一趟,尋一家技藝精湛的馬車行,照這樣式給我打造一輛馬車。」
包不同不明所以地展開,卻見紙上所繪乃是一架四輪馬車,當下笑道:「好教公子爺知道,這四輪馬車任一家馬車行都有現成的……」
包不同話未說完,慕容復已然微微搖頭,他自然知道中國古代在戰國時期便已有四輪馬車的身影。只是這種四輪馬車與西方的四輪馬車相比少了轉向系統,前輪軸釘死在了車身上,是以多用於運輸。而慕容復如今所繪的四輪馬車除了轉向系統更多加了一個減震裝置,可以說比西方發明的四輪馬車更為方便舒適。「包三哥有所不知,這輛馬車與我們以往所見大有不同,我只擔心會不會有馬車行願意接我這單生意。」說到此處,他不由輕輕一笑,滿不在乎地補上一句,「總之,只要有人願意接,價錢不是問題。」慕容復正愁賺錢太多無處花銷,不妨以一擲千金的紈絝子弟為自己的終身使命。
包不同對「四輪馬車的製造」這等冷僻知識是一竅不通,把這圖紙翻來覆去瞧了半天也瞧不出究竟哪裡「大有不同」,只得收起圖紙老老實實地應命。
打發走包不同,慕容復便攜王語嫣與風波惡直赴紫金山,少了包不同這個話嘮,想必這次出行耳根能清靜很多。
紫金山山勢險峻,三峰相連,蜿蜒如龍,這個時代又沒有索道代步,王語嫣年幼體弱自然上不來,不到半山腰便已吵著要慕容復抱。風波惡雖說木訥,可對慕容復忠心耿耿,當即上前一步主動將王語嫣抱起,笑道:「風四叔來抱!」
王語嫣連鄧百川都不給面子,何況風波惡,只扭著身子向慕容復伸出雙臂。「表哥,抱抱。」
慕容復無奈地接過王語嫣,向風波惡言道:「風四哥,還是我來罷。」說著,向山頂行去。慕容復雖說尚未成年,可畢竟身負武功,這一路抱著王語嫣上山也並不疲累,竟是到這時才體會出武功的好處來。
待三人登上頂峰,但見山、水、城渾然一體雄偉壯麗氣勢磅礴,當真有吞吐天下之氣象。王語嫣早被這景緻鎮住,只在慕容復的懷中傻乎乎地發愣。風波惡一介武夫,更加不會說什麼應景的話。唯有慕容復忡怔良久,方低聲嘆道:「江/山/如/此/多/嬌……」這一句只在他的唇齒之間縈繞輾轉,尚未及教人聽聞便已散於風中。江/山/如/此/多/嬌,可這世上永遠都是想著毀滅她的人多,想著保護她的人少。
時值九月,秋高氣爽,是郊遊的好時節。是以只在片刻之後,慕容復便聽到遠處有不少人聲遙遙傳來。他循聲望去,只見十數名高裝巾子的讀書人在一群衣飾華麗媚態如春的歌妓的陪伴下談笑著走來。在這個時代,讀書人攜妓而游非但不是傷風敗俗反而是一種風雅,所謂的真名士自風流。只是這種風雅慕容復絕難適應,更加不認為適合讓王語嫣看到,他急忙抱著王語嫣匆匆離去。可步履行進之間,偏又有隻言片語飄入慕容復的耳中。
一個道:「這王介甫欺世盜名,貪婪狠毒,天下誰不受他苦毒,如何配享這國公之尊?」
一個道:「子安兄著相了,這王介甫已是再度罷相,小弟敢斷言,此生此世,他是再難有所作為!」
又一人上前道:「這王介甫倒行逆施著實可惡,擅動祖宗成法,廢明經輕士子,試問天下誰人不恨他入骨?」
此言一出,眾人轟然叫好又紛紛破口大罵,好似這王介甫與他們有殺父之仇。直至將王介甫家中女性親屬輪番問候,這才轉而切磋起詩賦技藝,一個個倚紅偎翠吟風弄月,自認才華橫溢不可一世。
王語嫣長那麼大還是生平頭一回一次性聽聞那麼多刁鑽又刻毒的辱罵之詞,好奇地扯著慕容復的袖子小聲發問:「表哥,這王介甫究竟是誰?他是壞人嗎?」
慕容復卻是有些腿軟,不得不將王語嫣放了下來,一手扶著一旁的山石混亂地喘了兩口氣。風波惡見他面色突變,額上汗珠滾滾,趕忙上前扶住他焦急地追問:「公子爺,可有不適之處?」
慕容復重重搖頭,沉默地將風波惡的手臂拂開,閉上雙目以內功心法調息。慕容復博古通今,又能後知一千年,自然知道這王介甫何許人也。王安石,字介甫,封荊國公,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改革家。在北宋中晚期,為改變朝廷積貧積弱的局面,他親自主持變法改革,旨在抑制官僚地主階級的兼并和特權,推行富國強兵政策,史稱熙寧變法。然而由於王安石性格執拗獨斷專行,在用人與管理方面又存在缺陷,使得變法期間所暴露的種種弊端無法得到有效改善。最終神宗皇帝迫於朝野壓力將王安石罷相,熙寧變法以失敗而告終。
想到這些,縱使慕容復慣於冷靜自持,也忍不住在心底咆哮:怎麼回事?這難道不是《天龍八部》的世界,而是真實的世界?可真實的歷史上又哪來的慕容復、王語嫣?……莫非,是混搭?開什麼歷史玩笑?你他媽在逗我?然而靈魂穿越這種事原就不能用科學來解釋,如今穿書又加上穿史,慕容復縱使難以接受,也只能接受。思量至此,他抬手摁了摁眉心,終是定下神來。低頭對上王語嫣如小鹿般濕潤依戀的眼眸,不由莞爾,指著北面的一處高峰神神秘秘地道:「那兒有一處仙洞,咱們去瞧瞧有沒有老神仙在!」說著,牽起王語嫣的手向山下行去。
慕容復所指的仙洞正是後世所稱「紫霞洞」,位於紫金山北高峰下半山腰,掩映於松林之中,傳說洞前常見紫霞環繞,故有「仙洞」之稱。如今明太/祖朱元璋尚未出生,因而這仙洞仍沿用舊稱朱湖洞。三人進得洞來,但見瀑布飛濺,鐘聲長鳴,景色宜人,不覺心曠神怡。他們沿著山路遊覽,不多時竟在一處林蔭下見著一名老者倚坐在一塊大石旁獨自弈棋。
王語嫣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見了這名老者立時「呀」了一聲,掙脫慕容復的手掌,跑到對方跟前仰著頭認真地道:「竟然真有老神仙!請老神仙收我為徒,授我長生之道。」
那老者被打斷思路,便抬起頭來瞧了王語嫣一眼。王語嫣年方七歲,只因出身富貴容貌嬌好更顯粉妝玉琢童稚十足。老者不由笑道:「是誰告訴你我是神仙?」
王語嫣聞言便有些懨懨,失望地道:「原來你不是神仙呀……」眼風一掃那老者儒衫上的一處油污,又自言自語地說著。「也是,神仙的衣服才不會那麼臟呢!」宋時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人人好潔,如王語嫣這等富貴人家,便是一天換上五六身衣服也是平常。王語嫣見這老者連身乾淨衣服也沒有,這般落魄,自然不會是神仙了。
王語嫣此言一出,慕容復登時額上微汗,趕忙上前將王語嫣拽到身後,向那老者賠罪:「舍妹年幼,不識詩書。請老丈勿怪,晚輩賠禮了!」
那老者自然也不會與王語嫣這樣一個小女童計較,只搖著手笑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慕容復方鬆了口氣,王語嫣又在他背後扯他衣袍,小聲道:「表哥,你還沒說王介甫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慕容復引王語嫣來這朱湖洞遊玩便是想避開這話題,想不到王語嫣記性尤佳,眼見看不到神仙便又舊事重提。
王語嫣的思路這般天馬行空,慕容復也是徒呼奈何。他向那老者施禮告辭,彎腰將她抱起,神色鄭重地道:「王相公德高望重,不可直呼他的名姓,懂嗎?」
王語嫣懵懂地點頭,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慕容復沉默了一陣,方無奈嘆道:「經是好經,偏讓歪嘴的和尚念了。管理,是靠盯出來的!」
王語嫣仍舊懵懂,可慕容復身後的老者卻忽然立起身道:「敢問小友,『管理是靠盯出來的』乃是何意?」
那老者突然發問慕容復不由微微一愣,思及記憶中真實的歷史事件與方才聽那些讀書人所提之事,又見這老者氣度非凡偏又不飾形貌,心中暗暗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卻是那老者見慕容復神色遲疑,只笑道:「此地乃是難得的清幽之所,你我閑話舊事以為消遣,小友可是有何顧慮?」
慕容復見這老者激將不禁啞然失笑,只暗自心道:縱使真是他又如何?我又不去做官!這便折返回去,在那老者的對面坐了下來,正色道:「王相公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可也不能只憑一人將這全天下的事都做了。他要變革祖宗成法便要用人,晚輩以為,用人之餘更要緊的卻是管人。只因人皆有私心,或為名或為財或為情,難免動搖心志,一朝權在手,便任意妄為貽害無窮。」
那老者神色一晃,片刻后便決然道:「呂惠卿反覆無常,然子厚非常人也!」
慕容復聞言,只在心中一嘆。歷史證明,這章惇章子厚性情剛烈尤勝「拗相公」王安石,掌權之後為推行新法打擊舊黨手段過激,事同弄權,使得北宋末年的黨爭愈演愈烈,最終演變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後歷朝歷代終無法脫離這黨爭的窠臼,古時君子之政蕩然無存。「憑章大人一人可能做得天下事?改革之事,官家只需下一道聖旨,真正做事的卻是那些官吏。如今朝中官員大都慣於吟風弄月不諳俗務,那些小吏不識詩書,心中更無百姓忠義之道。變法若要成功,唯有官家支持相公,相公盯著百官,百官盯著小吏,時時監控,發現弊端即刻整改,發現貪官污吏及時入罪,改革之事方有成功之日。」
那老者沉默良久方嘆道:「管理是靠盯出來的,原來如此。……可恨朝中並非上下一心!」
慕容復知道他所指的是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當下笑道:「此事,卻是王相公過於急躁。官家風華正茂,王相公亦是正當壯年,便是等上幾年也無妨。晚輩若是王相公便將科舉取才之事盯緊了,廢明經設明法初衷雖好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事關天下士子前程,也難怪他們群情涌動物議滔滔。」王安石改革科舉制度,進士科不考詩賦考時務策論,便好比考生忽然接到通知高考不考英文考俄文,已經學了十幾年英文的考生又要重頭再學俄文,這不是坑爹呢?宋時科舉取士三年一考,每科只取350人,誰能保證自己三年後一定能高中?這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很快就十年了!誰受得了?「王相公既能想到整頓太學,又為何不曾考慮整頓翰林?以隨侍官家之名令新科士子再學改革管理之道,待過得幾年,這些新科士子學有所成為官任職,逐漸滌盪陳腐。太后等終究老邁年高,待官家羽翼豐滿,屆時豈不正是上下一心?」
「治大國如烹小鮮……」那老者又是長長一嘆。
「正是這個道理。」慕容復笑道,隨手挽住王語嫣,起身向這老者告辭。
老者見狀跟著起身相送,又道:「小友見識極明老成謀國,乃百姓之福,不知何時赴舉?」
慕容復卻搖頭。「晚輩志在鄉野,並無意仕途。」眼見那老者試圖勸說,慕容復低頭望了王語嫣一眼,溫聲道,「晚輩終究也是個俗人,如今朝中黨爭愈演愈烈,晚輩縱使不顧惜自身,也要顧念家人。」
那老者聞言不由失神訥訥,半晌才道:「依小友看來,這王介甫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那老者有此一問,慕容復也忍不住側目望了他一眼,見他神色茫然亦是一慟。無論如何,主持熙寧變法,王安石的初衷原是為了利國利民,如今這般慘淡收場,想必他的心中也十分苦悶。想到此處,他不由站定,整束衣冠向那老者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朗聲道:「老丈,王相公的是非功過不該由晚輩評說,千古之下自有公論。晚輩只知,擔當身前事,何計身後名!」
「擔當身前事,何計身後名?好!好!」那老者忽然放聲大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