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散功
相府遇刺一事直至第三日仍有餘波蕩漾。
這天慕容復剛從政事堂下班回來便收到了諸葛府的來訊,請薛慕華過府救命。能令六扇門大統領諸葛正我喊「救命」的情況委實少見,慕容復一面派人去請薛慕華,一面又滿是好奇地詢問究竟出了何事。
奉命而來的僕從見四下無人,忙湊到慕容復的耳邊低聲道:「荊王府的小公子趙孝願被荊王妃下了牽機!」
「什麼?」慕容復猛然一驚,立即決定與薛慕華同往諸葛府一行。
兩人匆忙趕至諸葛府時,趙孝願已在諸葛正我的懷中昏迷多時。只見年僅七歲的趙孝願面色慘白嘴唇烏黑,渾身大汗淋漓抽搐不休,若非諸葛正我一直以內力護著他的心脈,怕是早已氣絕。
薛慕華見此情形也無暇廢話,急忙取出一粒「九轉熊蛇丸」給趙孝願服下。此葯乃逍遙派中聖葯,還魂續命靈驗無比,趙孝願服下此葯后不久手腳的抽搐便漸漸停止,呼吸也逐漸緩和下來,無需諸葛正我再行耗費內力為他提氣續命,然面色仍舊可怖顯然毒性未解。
趁著薛慕華為趙孝願把脈的工夫,慕容復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怎麼回事?孝願如何竟被下了毒?」
說起這件事,諸葛正我即刻沒好氣地瞪了慕容復一眼。「你前日在宮中與太后說了些什麼?」
「前日?」慕容復略一皺眉便知內因,忙壓低聲難以置信地道。「皇嗣?」
諸葛正我見慕容復明白過來亦是冷哼一聲,氣怒道:「宮中人多嘴雜,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慕容相公難道不知么?」
原來那日慕容復脫口而出的一句「官家雖子嗣單薄,宗室卻是枝繁葉茂。」不出一日便已傳入趙煦的耳中。趙煦為了皇位連自己的親生孩兒都能狠心打死,聽了這話豈能不惱怒?然而,趙煦如今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實權全在慕容復的手上,一時半刻也動不得他。趙煦這心頭毒火既不能尋正主發作,自然要另尋他處。趙孝願,就在這時礙了他的眼。
自從慕容復登上相位,趙煦為借向太后助力默許了趙孝願長住宮中,慰藉向太后。趙孝願天性純良,天長日久,自然與向太后結下了深厚情意。趙煦知道,一旦他歸西,若是沒有子嗣繼位,宗室中誰能登上帝位向太后便能一言以決。而憑向太后與趙孝願的感情,向太後會選誰,那還用多說么?趙煦自知與向太后感情不睦,憑他多疑的性格,他甚至已經在懷疑向太后撫養趙孝願正是當年她與慕容複合謀布局,為的就是以趙孝願替代他趙煦。
趙煦性情孤拐,不是能掩飾自己喜怒的人,很快就被向太后瞧出他對趙孝願態度不善。趙孝願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郡王庶子,如何開罪得起當朝天子?為了避嫌也為了保護趙孝願,向太后只得匆忙將趙孝願送回了荊王府。
哪知,趙孝願由向太后撫育多年,宮中早有風言風語,說是向太後有意令趙孝願繼承荊王爵。荊王妃氣恨不過,一見趙孝願回府便給他下了牽機葯。若非諸葛正我早在荊王府安插人手傳出消息,只怕眼下就該給趙孝願收屍了。
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趙孝願今日之遭遇,顯然全受慕容復所累。只見慕容復沉默了一陣方黯然道:「是我失言!」
諸葛正我見慕容復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辦下錯事,亦是一聲嘆息。當下點著他的心口輕聲道:「蕭兄一來,你的心就亂了。」注意到慕容復似欲反駁,諸葛正我又低聲補上一句。「荊王妃能給孝願下牽機,官家手上自然也有給你準備的牽機。明石,你要小心!」
不等慕容復答話,薛慕華已然鬆開了趙孝願的手腕,揚聲道:「諸葛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諸葛正我身邊儘是心腹手下,當下便道:「薛神醫有話不妨直言。」
「能救。」薛慕華摸著鬍子長長一嘆,「但諸葛大人可要想好了,到底救不救?」
諸葛正我一聽這話眉頭便擰了起來。「薛大夫此話何意?」
只見薛慕華又是一聲長嘆,緩緩道:「牽機葯……果然名不虛傳!若非老夫,普天之下怕也無人能解。此毒一旦入口,短時間內便隨血脈流經四肢百骸,若要解毒必得以深厚內力疏通人體一百單八處要穴,將毒素逼出體外。之後,再以我逍遙派解毒聖葯『七寶和合散』細加調理,總要半年有餘方能徹底解毒再無後患。但這其中有三處兇險:其一,這一百單八處穴位□□有三十六處致命死穴,稍有差池便會功敗垂成;其二,孝願身小力弱不懂武功,逼毒時四肢百骸如投火窟,萬一他不能支撐輕則從此痴獃重則當場暴亡;其三,運功逼毒之人亦擔著無窮風險,行功時極易走火入魔,縱然成功逼毒,一身內力便也從此作廢了。」
薛慕華話音一落,屋內立時一陣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諸葛正我。
諸葛正我卻一無所覺,只管面色凝重地望著病榻上仍兀自昏迷不醒的趙孝願。趙孝願年方七歲,未及得俊卻已見俏,那是一種寂寞刀鋒冷的俏。望著趙孝願與那過世的摯友相似的眉眼,諸葛正我的眼眶瞬間一紅,當下斬釘截鐵地道:「救!盛家如今只剩孝願這點骨血,我不能看著他死!」
慕容復一聽諸葛正我提到「盛家」,不知為何心頭頓時浮現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忙擒著諸葛正我的手腕問道:「哪個盛家?」
「華山派,盛鼎天。」諸葛正我苦笑一聲,低聲答道。「我與盛兄原是摯交,其妹因我之故結識了荊王趙頵,不顧兄長反對嫁予荊王為妾,育下一子便是孝願。孝願雙親過世,荊王妃容不下他,我本打算悄悄將孝願帶走給盛兄照料。哪知陰錯陽差,明石你又將孝願託付給了向太后。也多虧如此,去年盛家被仇人滅了滿門,孝願方逃過一劫。只是想不到一年後,孝願還是因為你又有此劫……這大概便是天數。孝願如今已是盛家唯一骨血,我一定要救他!」
無情!這消息委實來得太突然,慕容復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一手撐著桌面定了定神。
諸葛正我卻已無暇理會慕容復那翻江倒海的心緒,只管上前一步向薛慕華言道:「薛神醫,究竟該如何救孝願,還請指教!」
薛慕華見諸葛正我神色堅定,即刻輕嘆一聲,將那一百單八處穴位的逼毒次序給諸葛正我解說了一番。
諸葛正我聽罷,即刻便抱起了趙孝願道:「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罷!」
「諸葛兄!」哪知慕容復卻在此時提醒道,「諸葛兄若是沒了武功,這六扇門大統領的位置可就坐不穩了。」
諸葛正我聞言不由苦澀一笑,沉聲道:「總不能見死不救,沒了人性。」
諸葛正我這話卻是說得慕容復心有戚戚,只見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諸葛正我的肩頭,感慨道:「那位盛兄泉下有知,當知沒交錯你這個朋友。」
諸葛正我微微而笑,正欲答話卻忽覺渾身一僵,他立即瞪大了雙眼,驚叫一聲:「慕容,你……」
只見慕容復的身形在屋內一閃,房中僕從皆已步諸葛正我後塵,被慕容復點住了穴道動彈不得。做完這些,慕容復方施施然的走上前來自諸葛正我的懷中接過了趙孝願,帶著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笑道:「事情既是因我而起,便該由我來解決。既是天數,便由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罷!」
「明石,這不關你的事!」諸葛正我急道,忙暗自運功衝擊被封的穴道。哪知慕容復的點穴手法十分特殊,諸葛正我數番努力也只落得渾身大汗一無用場。
慕容復卻仍舊搖頭,平心靜氣地道:「我中毒多年,一身內力早成雞肋。我若自廢武功尚能保全性命,總比你失了六扇門大統領的官位便宜些。就這麼定了罷!」說罷,他即刻扭頭吩咐薛慕華。「薛大夫,隨我一同進內室。」
薛慕華見事情這般急轉直下,更是大吃一驚。這些年來,他已不知苦口婆心地勸過慕容復多少回,只要放棄武功,不但體內劇毒即刻便解,便是心疾亦能逐漸好轉。從此延年益壽,得益無窮。而慕容復卻總是置若罔聞,想不到今日他竟毫無預兆地突然決定放棄武功。多年夙願一朝達成,薛慕華卻顧不上歡喜,只扯著慕容復的手腕叫道:「大人,落子無悔,你可想明白了?」
慕容復輕輕一嘆,沉聲道:「沒有比這更明白的了!技不如人,留著武功又有何用?」說罷,他也不理薛慕華是什麼表情,徑自抱著趙孝願往內室而去。
薛慕華想起那日慕容復與蕭峰交手時的情形,及事後慕容復失魂落魄的模樣亦是無奈長嘆。只見他在原地站了一陣,終是嘿然一聲,快步追入了內室。
當晚酉時末,蕭峰帶著虛竹匆忙趕去了慕容府。這一回,慕容府的門房可算認得蕭峰與虛竹了。一見兩人出現,他二話不說便將大門緊閉,撒腿奔向後院去尋阿碧。
虛竹見狀心中頓起啼笑皆非之感,扭頭向蕭峰道:「大哥,慕容府的人是將你我當作大惡人了呢。」
蕭峰卻是經驗老道,篤定地道:「等等吧!定會有人來見我們。」
蕭峰說的果然沒錯,不一會,阿碧便匆匆趕了出來。見到蕭峰與虛竹一同出現,阿碧顯然吃了一驚,遲疑了一會方屈膝一禮。「見過……」
「阿碧,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然而不等阿碧施過禮,蕭峰已擺擺手進入正題。「昨日我已逼問過阿紫,她也沒有解藥。這位虛竹子先生是逍遙派掌門,醫術無雙,我今日請他來正是為慕容把脈的。慕容呢?」
原來昨日阿碧將往事向蕭峰娓娓道來,蕭峰驚悔之餘卻也親口答應阿碧定尋阿紫取得解藥,為慕容復解毒。蕭峰的信用,阿碧自然不會懷疑,這才含淚而去。哪知昨夜蕭峰一番逼問,阿紫竟也沒有解藥。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再去向虛竹求助。
虛竹寬厚善良,此來中原本是為了殺慕容復為妻兒報仇。可以他的性格縱然真要取慕容復性命,也只會堂堂正正地與慕容複比武較量,而不會乘人之危。是以,蕭峰一開口,他便義不容辭地來了。
阿碧見蕭峰言之鑿鑿,即刻便信了他,忙道:「公子爺與薛大夫一同去諸葛大人府上了,說是……」
她話未說完,蕭峰已扯著虛竹遙遙而去。
然而,蕭峰終究又晚了一步。當他趕到諸葛府解開諸葛正我的穴道,弄清前因後果,慕容復已抱著趙孝願進入內室整整一個時辰了。
蕭峰得知慕容復要以一身武功換趙孝願一命,瞬間目眥欲裂,大吼一聲「慕容」便要往內室闖。
「蕭兄!」
「大哥!」
諸葛正我與虛竹見狀急忙撲了過去,將其緊緊扣住。
「蕭兄,冷靜點!你冷靜點!」諸葛正我見蕭峰狀若瘋狂,急忙在他耳邊放聲大吼。「習武之人行功途中不得分心,否則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逆血而亡。你想他死么?你是不是想他死?!」
虛竹亦勸道:「大哥,事已至此,我們只能等了!」
蕭峰渾身肌肉緊繃好似一頭被鎖鏈加身的野獸,拚命掙扎著要奔向山林。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急切而熾熱,彷彿隨時都能將房門融穿。「可是……」
「沒有可是!」諸葛正我斷然道,「蕭兄,你晚了一步,來不及了!」
諸葛正我的這一句話便好似一記鐵鞭重重地砸斷了蕭峰的脊樑,蕭峰瞬間跪倒在地整個人蜷成一團微微發顫。他沒有說話,可這場面卻比他嚎啕大哭還令人心酸。
諸葛正我只覺一股熱浪直衝鼻端,忍了一會方低聲勸道:「蕭兄,無論你們之間發生了何事,尋個合適的機會與明石談談罷!開誠布公地,好好談談……」
蕭峰起初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才低切地笑道:「……慕容他……他好勝心強,從不認輸。這些年我與他比武,從來都不敢贏他太多場。我不是怕他生氣,我是擔心他爭強好勝拚命習武反而傷了根基……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當年視作尋常的點滴往事,如今卻一件件地失去。
諸葛正我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鬆開蕭峰,自管自地大步離開了房間。
失去了諸葛正我協助,虛竹本已無法制住蕭峰。哪知蕭峰此時也好似認命,不再掙扎不休。只見他脫力地跪倒在地,神色逐漸從茫然轉為惱恨。「他永遠都是這樣,稍有不順他心意,他就能翻臉比翻書還快……慕容復……慕容復!」
此時,連虛竹也逐漸鬆了手。虛竹是個簡單的人,以前他的生命中唯有佛祖,後來也僅僅只是多了妻子與兄弟。在他的眼裡,世間一切是非善惡愛恨情仇都是非黑即白,他的妻子是善良的,他的兄弟是磊落的,他的感情是純粹的。可直到此時此刻,虛竹方恍然發覺原來始終在他面前慷慨磊落的大哥,竟也有這樣一段愛恨交織欲罷不能的感情。這樣的感情讓他不寒而慄,因為它幾乎可以毀了一個人。可不知為何,虛竹在害怕之餘又隱隱有些渴慕,彷彿只有嘗過這樣如烈酒般感情,才算沒白活一回。
不知過了多久,內室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是薛慕華從裡面走了出來。「來人……」
薛慕華才喊了一聲,原本立在屋外的諸葛正我便如一陣風般卷了進去。不一會,諸葛正我抱著趙孝願,他身後的兩名僕從抱著慕容復一同走了出來。
只見趙孝願與慕容復二人皆是大汗淋漓昏迷不醒,薛慕華蒼白著臉喘了兩口方道:「總算熬過了第一關……快!快送進房……煎藥!兩個時辰喂一次,不能耽擱!」
「大哥,快去看看吧!」見到諸葛府的僕從將慕容復抱走,虛竹急忙上前去拽蕭峰。
哪知蕭峰神色莫測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忽然長嘯一聲,衝出了屋外。
「大哥!」虛竹高喊一聲,忙追了出去。
很快,他便在諸葛府的後院見到了在月光下獃獃而立的蕭峰。
「大哥?」虛竹試探著又喊了一聲。
只見蕭峰忽然擺開架勢,從頭到尾打了一套降龍十八掌。然而奇怪的是,蕭峰這次打這套威震天下的拳法,每一招都打了兩遍。第一遍氣勢磅礴橫掃千軍,可第二遍卻又有些不同。每一招結束,蕭峰都會將發出的掌力如數收回,再以同樣的招式反擊出去。雖是同樣的拳法招數,可這第二遍卻顯然更為機巧莫測,赫然正是那日慕容復與蕭峰比斗時所施展的「降龍十八掌」!
虛竹已隱隱瞧出了其中的差異不由微微皺眉。
片刻后,蕭峰一聲長嘆,解開了虛竹心頭疑惑。「斗轉星移,終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