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身世秘密
紹聖三年三月二十,大理國主段譽終如慕容復所願呈上奏疏,曆數大理清平官高升泰之罪,請求歸附。這封奏疏一上,大宋收復大理國從此便有了法理依據。朝廷百官人皆額手稱慶,趙煦也下旨加封段譽為「上柱國」以示榮寵。
四月,朝廷派去大理傳旨的使者有了迴音。大理國清平官高升泰接旨之後,既沒有起兵反抗天兵,也沒有赤足麻衣隨使者前來大宋請罪。他選擇了第三條路——攜親信勢力向交趾潛逃。
這一回,大宋朝廷再無須段氏皇族表態,直至下旨种師道與曲珍帶兵進入大理境內,鎮壓不臣捉拿叛逆。
眼見一場轟轟烈烈的滅國戰最終卻爛尾成了局部平亂,平民百姓固然遺憾少瞧了一場熱鬧,可同時也為國力上升感到無上榮耀。卻是不少曾在平夏之戰中嘗到甜頭的富戶豪商皆不約而同地在家中砸了不少酒壺茶杯,破口大罵高升泰懦弱無能,生生令他們少了一個發財的機會。說到底,這平亂哪有滅國有油水呢?
那麼作為收復大理最大的贏家,趙煦似乎應該是大宋上下最高興的那個?然而,他也不高興。
垂拱殿內,趙煦翻看著一本接一本恭賀大理歸附皇帝開疆拓土的奏疏,非但不見喜色反而越看越暴躁。只見他手臂一揮,竟將那些奏本全掃到了地上,氣呼呼地道:「大理歸附和朕有什麼干係?好處還不是慕容復的!」
趙煦忽然發怒,殿內一干內侍皆靜若鵪鶉,一個個跪倒在地不敢言聲。自從童貫身死、慕容復登上相位,宮中內侍都默契地老實了不少。慕容相不能拿皇帝如何,可處置一個內侍還是易如反掌的,縱然有心獻媚官家也得先保全性命不是?
這些內侍心裡的小九九,趙煦多少也明白些。慕容復雖說從不插手後宮之事,可這些內侍宮女哪個不會看人眉高眼低?想到自己身邊的人怕慕容復甚於怕自己,趙煦不覺更是惱恨委屈,也不知這大宋天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正兀自怔愣,殿外卻已有旁的內侍趨近稟告:「官家,慕容大人求見!」
趙煦忍了又忍,終於將心中那個「滾」字改為:「傳!」
慕容復進殿施禮后便說起了撥付种師道與曲珍兩路大軍的糧草一事。
說起這件事,趙煦不覺怒氣填膺。然而,想到元祐九年西軍平夏,朝廷最終只賺到一些不值錢的糧草禮器,而西夏皇族歷代積攢的財富卻被慕容復以「拍賣」的形式出售給了國內的豪商富戶,趙煦又是一陣嘆息。只見他沉默了一會,終是無奈嘆道:「此事便由卿家做主罷!」如今無論政事大小,盡在慕容復掌控之中,趙煦只是個用印的傀儡。
而慕容復要的,也不過是趙煦場面上的一句話罷了。眼見他乖乖配合,慕容復亦是微微一笑,謙道:「國之大事,微臣不敢擅專,便令政事堂商議妥當再上奏官家。」
趙煦漠然地點點頭沒有搭話,過了一會方問道:「蔡元長議功起複一事辦得如何了?」自從章惇推拒了朝廷詔令,這幾年新黨勢力便愈發萎靡。趙煦實在很需要蔡京儘快回京,為他效命。
「吏部已有定論,起複蔡元長為禮部侍郎。文移已送出,蔡大人下個月應能返京面聖。」慕容復不慌不忙地答道。
禮部侍郎是禮部副長官,從三品。蔡京作為罪官起複,居然能得如此高位,趙煦顯然十分意外,不由脫口問道:「這是慕容卿的意思?」
哪知慕容復卻只淡然一笑,沉聲回道:「官家,朝廷自有法度。」既然蔡京的起複已不可避免,那何不大方些一次把好處給到位,也好維繫與向太后的感情呢?世人皆知,人生在世當堅定信念一心一意方能功成名就。然為何總是知道的人多,而真正成功的人少呢?只因世人總會為情緒所左右,因那些毫無價值的情緒影響心智混淆目標。而慕容復,卻是太明白大局為重、情緒管理的精髓了。
趙煦卻實在不想見到慕容復這副淡定的模樣,只因每回見到對方這處變不驚的笑意,最終都只能證明一件事:他只是慕容復手上的一顆棋子,他像一個跳樑小丑勝過像一個皇帝。話不投機半句多,只見趙煦無力地揮揮手,便示意慕容復退下了。
慕容復與趙煦顯然也沒什麼共同語言,既然目的達成,他也就乾脆利落地走了。
回到政事堂,慕容復很快便安排人手將撥付糧草的計劃整理成奏疏,準備明日呈上。事實上,這一回是趙煦多慮了。收復大理,慕容複本無意令國內富商過多參與。保持政權穩定,不但要民強,更要國富。如果僅僅只是藏富於民,而朝廷卻窮地一清二白,最終的結果便是如明朝一般。那些只知追求利益而不知忠義的資本家在賣無可賣之後,就自然而然地選擇賣國!當然,在大理劃分雲、貴兩路之後,如何改土歸流推進商業發展,慕容復卻是極為歡迎國內富商共同參與。
難得趙煦配合,政務猶如行雲流水,不想當天下午慕容復又收到了府中阿碧傳訊,請他今天儘早下班回家。阿碧從來不是無事生非之人,既然傳訊過來則必定有大事發生。是以,慕容復很快就結束一天工作趕回家中。
剛一走下馬車,早已守在門口的阿碧便匆忙上前,低聲道:「公子爺,丐幫蔣幫主親自到了。」
「蔣長運?」自從蕭峰離開中原,順風鏢局的事務慕容復早已不再分心理會,而是全權託付給了王語嫣。至於他本人,更有數年光陰不曾與江湖有什麼聯繫了。可即便年代久遠,但只需阿碧一言,慕容復仍是瞬間便從腦海之中翻出了這個名字。「他來做什麼?」
「說是替蕭大爺帶一封信給公子爺。」阿碧亦步亦趨地追隨著慕容復,忽然又壓低聲說了一句。「燕子塢那邊,這個月沒有按時送信回來報平安,已經晚了一天。」
阿碧話音方落,慕容復立即止住腳步,扭頭深深地望了阿碧一眼。片刻后,他忽而幽幽一嘆,沉聲道:「先見蔣長運再說!」
蕭峰走後,蔣長運當了多年的丐幫幫主,歷練有加早已褪去了往昔的跳脫浮躁,轉而變為如蕭峰一般的沉穩可靠來。然而這一回,他造訪慕容府卻是一臉的焦急。見到慕容復進門,他急忙上前抱拳一禮,不等對方說話便已率先言道:「慕容大人,喬大哥出事了!這是他要丐幫送給你的書信!」
慕容復一聽這話目光便是一凝,一邊接過書信拆閱,一邊回道:「不要急!發生了什麼事,慢慢說!」可拆閱書信時,分明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蕭峰送來的書信上,一共只寫了八個字:「汝之身世,小心小心!」
另一邊,蔣長運也同時將蕭峰忽然找上丐幫相助尋人,最後他本人又被契丹武士抓走的消息一一說與了慕容復聽。最後言道:「丐幫弟兄查知喬大哥的下落時,喬大哥已落入賊手送往關外。那些胡虜心狠手辣,穿了喬大哥的琵琶骨,對他鎖鏈加身關在鐵籠之中。咱們丐幫弟兄幾番相救,皆不得要領。慕容大人,求你出手相助啊!」
慕容復聽聞蕭峰迴中原來尋蕭遠山,又見那書信中提及他的身世已是心下一突。如今又知蕭峰竟被人穿了琵琶骨押回大遼,更是心亂如麻。事發突然,他竟無能做出反應,只怔愣地瞪著手中書信。
蔣長運見慕容復沉默不語,只當他仍在記恨當年蕭峰與他決裂,不由高喊了一聲:「慕容大人!」
慕容復受此一驚方才回神,只見他面色慘白地扶著阿碧的胳膊,語無倫次地道:「阿碧,給蔣幫主安排客房……你別著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說著,他也不理蔣長運是什麼反應,便自顧自地向書房行去。
「慕容……」
蔣長運還待再喊,阿碧卻已狠狠扯了他一把,匆忙道:「蔣幫主,此事干係重大,急不得!」說罷,她竟也扔下蔣長運去尋仍留在府中的包不同與風波惡了。
不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便齊聚慕容復的書房。
見到他們出現,慕容復也並不意外,只將手上書信遞了過去。
包、風二人接過那書信一看,不由同時變色。他們在路上已聽阿碧轉達了蔣長運的來意,此時再見這書信立時便想到了最壞的情況。只見包不同將那書信往一旁桌案上狠狠一拍,忿忿道:「這蕭氏父子陰險狠毒,要將公子爺興復大燕的秘密公之於眾!」
慕容復如今已官至左相,又為宋室立下汗馬功勞,人人皆知他是大宋的忠臣。可若教世人得知他原是鮮卑皇族後裔,一心興復大燕,那之前十多年的努力便就此煙消雲散。大宋官家還會將他定為叛逆,要誅他九族。眼看慕容復前程似錦形式一片大好,包不同豈願見到他功敗垂成?
慕容復在書房坐了一陣卻已想明白了前因後果。蕭峰臨走前說要想辦法化解這國讎家恨,莫約回去之後便向蕭遠山吐露了心意,引得蕭遠山勃然大怒,親自出馬尋他晦氣。「揭穿慕容氏興復大業的秘密,並非大哥的意思,而是蕭遠山的意思。目的,是要借官家之手取我性命。大哥出手阻攔,可這麼做卻惡了耶律洪基,所以才被耶律洪基下令抓回契丹。」
風波惡一聽卻也有理,如果蕭峰當真要揭穿慕容復的身世秘密,又何必送這封信來呢?包不同顯然也懂這個道理,只是他卻委實不喜蕭峰,仍梗著脖子恨恨道:「蕭遠山是他親爹,他連個爹都看不住么?無論如何,這件事總與蕭峰脫不了干係!」
慕容復聞言卻是啞然失笑,只低聲道:「慕容家與蕭家本有血海深仇,責怪仇家不能為自己保守秘密豈非可笑?」說到這,他的目光更是驟然一冷。「要怪也只能怪當年爹爹廢話連篇,貽害子孫!」
包不同立時一窒,半晌方鬱悶道:「當年公子爺就該殺了蕭峰父子!斬草除根,方無後患!」
這回卻是輪到慕容復被堵個正著,只見他沉默片刻方嘆息著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燕子塢那邊這個月沒有按時報訊回來,我懷疑蕭遠山已經去過燕子塢。風四哥,你儘快帶人回去一趟。若有異狀,即刻回報!」慕容博若是死在蕭遠山的手上,也算是了結舊怨。只怕蕭遠山將人帶走,當是奇貨可居,那就麻煩了。
「是!」風波惡當下應聲,頓了頓又奇道。「公子爺,蕭遠山去燕子塢作甚?」
「我乃大宋首相,不是任誰都能攀誣得了的。蕭遠山要扳倒我,自然先得找證據。」慕容復滿是無所謂地輕聲一笑。蕭遠山卻不知曉,當年收拾了慕容博,慕容復便親自出馬將燕子塢清理了一番。凡是知道慕容氏底細的僕從皆已一刀殺了,至於傳國玉璽、世系譜表等物證更是一把火燒地乾乾淨淨。
包不同與風波惡不知那些被慕容博視若珍寶的皇家物什的下場,一聽慕容復的話立時急了,忙齊聲叫道:「消息現在才傳到,只怕燕子塢已經出事了!這可如何是好?」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就憑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誰會相信?」慕容復的話音又輕又慢,好似有著極大的安撫作用。「更何況,這謠言還是從大遼傳來的。」宋遼兩國世代血仇,遼國若是傳這沒有根據的謠言,非但不能影響慕容復,反而會令他的聲望更隆。因為,他是一個會讓敵國感到害怕,不惜造謠詆毀的首相!
有慕容復一言,包不同與風波惡同時鬆了口氣。他們不敢過問「沒有物證」究竟是什麼意思,卻見包不同扭捏了一陣忽然又問:「公子爺,若是蕭遠山當真抓走了主公,又當如何?」
麻煩果然來了!慕容復不動聲色,心底卻已微微一嘆,不由冷冷問道:「你們希望我如何處置?」
慕容復有此一問,書房內氣氛立時壓抑不已。
包不同暗忖,那漢高祖劉邦能向項羽要求分自己親爹肉羹,他們家公子爺雄才大略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縱然慕容博曾有千般不是,包不同卻仍念著他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為他求情。「老包雖也明白公子爺的苦衷,可是……可是,相比公子爺待蕭峰,公子爺待主公未免也太狠了!公子爺,主公畢竟是你的親生爹爹啊!」
慕容復起初沒有答話,過了一會方起身冷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麼蕭峰呢?」不等慕容復把話說完,包不同已忍不住一把摔開正扯他胳膊的風波惡,大聲叫了起來。「公子爺給蕭峰的機會,何止千百?」
「那是因為他從未過界,更從未真正成為我的絆腳石!」慕容復不假思索地答道,字字句句犀利如刀絕無情義。「蕭峰懂的規矩,爹爹卻不懂。」
慕容復把話說地這麼透徹,包不同立時無言。
卻是慕容復忽然一聲長嘆,語調低微地道:「包三哥向來精明,怕是早已瞧出來了,不過是念在我的面子……之所以正旦過了數月一直未曾動身,也是想與我談談?包三哥,復官承情了。我對蕭峰,的確是心甚悅之、思之念之、不敢或忘。只是,我更從來沒有忘記我究竟是誰、我該做些什麼……」
包不同與風波惡正為慕容復坦誠他對蕭峰的情意而震驚,門外卻突然傳來了蔣長運的吼聲。「我要見他!慕容復,滾出來!」說話間,只聽地書房房門發出「砰」地一聲巨響,正是蔣長運推開阿碧踹門直闖了進來。他兩眼圓睜怒髮衝冠,只瞪著慕容復厲聲質問:「慕容大人!喬大哥可是為了你!你到底救不救他?」
慕容復平靜地望著蔣長運,目光清冷字句如冰。「他是大遼南院大王,我是大宋尚書左僕射,如何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