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媽和女友同時落水的千古難題(下)
阿朱與阿碧正是渴睡的年紀,是以直至第二日一早兩人才發現她們的公子爺竟是在庭院里跪了一整夜。眼見兩個丫頭直如驚弓之鳥般縮在他的身側,慕容復縱使雙膝刺痛也是一陣好笑,輕撫著她們的髮辮安撫道:「公子爺做錯了事,理應受罰。此事與你們無涉,快去梳洗。」
姑蘇的姑娘一向巧嘴,偏偏阿碧是一見了慕容復便不會說話,隻眼淚汪汪地扯著慕容復的袖子不願離開。阿朱雖然只比阿碧大上一月卻是沉穩了許多,心知縱使哭天抹淚也於事無補便建言道:「公子爺,去給夫人賠個不是罷!」
「還是先換身衣裳罷,」阿碧哽咽著補上一句,「夜裡露水重,公子的衣裳都濕了……」
阿朱聞言卻不滿地睨了她一眼,好似在笑話她的天真。「夫人不讓起,說什麼也沒用!」
「那,那……」阿碧六神無主,囁嚅了半晌終是咬牙道,「我去求夫人!」說著,便起身要去見慕容夫人。天可憐見,她剛入慕容家便被慕容夫人下令重打,平日里見了慕容夫人好比老鼠見貓。
阿朱卻也極講義氣,即刻應道:「我與你同去!」
慕容復怎能讓兩個丫頭去觸這霉頭,當即伸手拉住她們,叮囑道:「主人家的事,婢子不要過問,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阿碧卻固執己見不易說服。「夫人把阿碧買來原是為了服侍公子,照顧公子便是阿碧的本分!」
「說得好,你家公子爺沒白疼你!」阿碧的話音方落,庭院里又傳來了包不同的聲音。只見他手搖摺扇正不緊不慢地向他們行來,待走到慕容復身前,便將手中摺扇一合,自命瀟洒地躬身一禮。「見過公子爺!」
慕容復此時猶跪在地上,他也並不尷尬,微微點頭道:「包三哥不必多禮。」
在包不同的身後,鄧百川抱著一個穿鵝黃襦裙卻散亂著頭髮,粉妝玉琢的小女童也走了過來,皺著眉道:「公子爺,母子之間本無隔夜仇。」
他懷中的小女童一見慕容復便掙紮起來,噼里啪啦地拍著鄧百川的手臂道:「放下我,快放下我!我要表哥,表哥!」這個才四歲大的小女童正是王語嫣。
鄧百川自然知道王語嫣極黏慕容復,只好將她放了下來。王語嫣方一脫困便一頭扎進了慕容復的懷中,疊聲叫道:「表哥,娘親不讓我來見你,連鄧大叔也欺負我!」
鄧百川聞言只無奈苦笑,包不同卻忙不迭地連叫冤枉。「表小姐,若非你鄧大叔,你的船可早沉了,到時成了落湯雞……」
包不同的話未說完,慕容復的面色已是一沉,厲聲喝問:「怎麼回事?」包不同得意地一揚眉,正欲開口,慕容復已阻止他,「包三哥,你不必多言。」又將王語嫣自懷中扶起,平視著的她的雙目,認真地道,「語嫣,你說。」
慕容復這般鄭重其事,王語嫣即刻一窒。隔了一會才委屈地扁扁嘴,低聲道:「娘親不准我來見表哥,語嫣一個人在家好悶,所以才讓丫頭找人送我來……表哥,語嫣不是故意不聽話……」
慕容復聞言卻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王家距燕子塢尚有一九水路,平日往來皆要行船。王語嫣身邊的丫頭幽草也不過八歲,能找到什麼幫手?想起方才包不同言道王語嫣差點落水,他的手腳便止不住地陣陣冰涼,許久方迸出一句:「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旁人怕慕容復冷場的本事,王語嫣可不怕,只紅著眼眶像是一隻松鼠般一個勁地往慕容復懷裡拱。「表哥,語嫣以後不敢啦……」
慕容復沉著臉推她,她卻摟著慕容復的脖子不鬆手,軟綿綿地哀求:「語嫣以後一定乖乖的,表哥你別生氣了……」
慕容復被她磨地沒了脾氣,只無奈嘆道:「看來是該找時間教你鳧水了。」又摸摸她的發頂,「怎麼頭髮也不梳?」
慕容復有此一問,王語嫣即刻來了精神,橫眉怒目地向他告狀。「娘親好壞!一大早就要把語嫣關起來……」
「……所以你連頭髮都不梳就帶著丫頭跑了。」慕容復瞭然道。
王語嫣大力點頭,振振有詞地道:「正所謂小受大走,語嫣也是孝順娘親。」一邊說,一邊又自懷中掏出一柄梳子塞進慕容復手中。
慕容復聞言不由一陣無語,他分明記得原著中王語嫣這位神仙姐姐端莊乖巧不知世事,是男人的夢中女神,怎麼如今這般古靈精怪?他思緒紛紛,手上卻已自動自發地開始為王語嫣梳頭,不一會便挽好了雙角髻,手勢看起來純熟至極。
慕容復與王語嫣這般親昵,鄧百川與包不同俱是樂見其成,李青蘿的琅嬛福地中藏書頗豐,王語嫣若是嫁給慕容復,琅嬛福地便入了慕容氏名下,爭奪天下便又多了一份保障。阿朱與阿碧兩個丫頭心思單純,不懂他們的打算,只是看著眼熱罷了。可在慕容復的心中,這幾個丫頭卻並無不同,見阿朱阿碧略有黯然便道:「改日公子也幫你們梳!」
王語嫣這才注意到阿朱阿碧,她性格大方即刻笑道:「你們便是阿朱和阿碧兩位姐姐罷?表哥梳頭可比幽草細心多了。」
阿朱與阿碧到底知道尊卑之別,連稱不敢。慕容復熟知原著,見同父異母的兩姐妹一個為主一個為仆,之後的人生際遇更是天差地別,不禁暗自心道:如段正淳這等種馬人渣當真害人匪淺!
慕容復正自出神,王語嫣忽然發問:「表哥,你為什麼跪在這兒?」慕容復尚未回答,她已將一連串的問題全拋了出來。「表哥答應我的花樣子呢?是不是在書房?我去拿!」說完便掙開慕容復,蹦蹦跳跳地向書房衝去。
「語嫣!」慕容復不及拉住她,只在她身後輕輕一嘆。書房裡如今有的除了慕容復的功課便是被慕容夫人大卸八塊的箋紙,果然,不一會王語嫣的哭聲便自書房內傳了出來。慕容復無奈道,「勞煩包三哥去把語嫣帶出來。」
包不同打趣地瞥了慕容復一眼,拉長聲應了聲「是」,將王語嫣又抱了出來。
王語嫣的手中正捧著那些箋紙碎片,已哭得滿面通紅。見到慕容復擔憂地望著她,她委屈地喊:「表哥……我的小雞……表哥……」
慕容復緩緩拭去她腮邊的淚珠,耐心地哄她:「是表哥的不是,表哥再給你畫一張好不好?」
王語嫣落著淚低頭將那些箋紙碎片擺弄了一陣,待確定拼不好了方抽抽噎噎地問:「現在嗎?」
慕容愣了一會,隨即便斬釘截鐵地道:「現在就畫!」又轉頭吩咐阿朱,「阿朱,去取筆墨箋紙來。」
阿朱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卻已本能地意識到慕容復受罰與這箋紙脫不了干係。此時聽到慕容復這般吩咐,她不禁萬般猶疑地喊了一聲:「公子……」
阿朱的話未說完,庭院里已傳來慕容夫人的一聲怒喝:「夠了!」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慕容夫人鐵青著臉扶著桂媽媽的手大步向他們行來。
鄧百川等人急忙向慕容夫人躬身行禮,慕容夫人卻視而不見,只指著慕容復向鄧百川令道:「鄧百川,去取杖來,笞他!」
鄧百川與包不同聞言同時跪了下去,齊聲道:「主母息怒!」
王語嫣亦高聲大叫:「姑媽,為什麼要打表哥?」
慕容夫人最見不得王語嫣,只用力掐著桂媽媽的手腕嘶聲厲喝:「還不快去!」
慕容夫人如此怒不可遏,鄧百川立時一驚。只見他猶疑半晌,終是忍不住望向慕容復,試探著喊了一聲:「公子爺?」
慕容復卻緊抱著他懷裡的王語嫣,低垂著頭顱,不看他,不看任何人,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與他全然無關。
「唉!」鄧百川早知慕容復的性情,無奈嘆了一聲,起身去取杖。
阿朱與阿碧見鄧百川領命而去,立時嚇得魂飛魄散,趕忙跪在慕容夫人身前扯著她的衣角求情:「夫人息怒,饒了公子罷!」
慕容夫人並不理會她們亦不開口說話,只深深地、冷冷地看著慕容復。這一刻,慕容夫人所表現出來的執念酷戾與慕容復的冷漠抗拒是如此地相似,以至於任誰都無法忽略他們母子之間的血脈傳承。
鄧百川很快取了木杖折返回來,卻不動手,仍舊跪倒在地哀求:「主母息怒!」
慕容夫人尚未答話,在慕容復懷中的王語嫣卻忽而語音模糊地囈語:「表哥……我困……」漸漸昏睡了過去。慕容復攬住王語嫣向包不同道:「包三哥,勞煩你將幾個丫頭帶走。」
包不同接過被慕容復以揉壓穴位的手法使之昏睡的王語嫣,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公子爺……」為何可以對錶妹和兩個丫頭這般周到,卻不願對母親說句軟話?
慕容復的神情卻靜若深水,寒光凜冽,不可窺測。
包不同亦是無奈嘆息,轉身去牽阿朱與阿碧。兩個丫頭卻都哭鬧不休,掙扎著大喊:「我不走,我不走!求夫人開恩,饒了公子!夫人開恩!」
慕容復好似難以忍受這聒噪的哭聲,忽然側目看了兩個丫頭一眼。那一眼似乎是輕描淡寫的,然而自他眼底所瀉落的冷厲鋒芒卻又是這般地殘酷苛刻,瞬間便將兩個年幼的女童震懾無言,以至於兩人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瞪大眼愣愣地望著慕容復忘了反應。
慕容夫人見此情形立時心知肚明:兒子心頭的這口氣哪裡是對著阿朱與阿碧,分明是對她這個當娘的!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錯!想到這,慕容夫人再不能忍耐,一把奪過被鄧百川牢牢拽在手中的木杖,大步上前,向兒子的背心狠狠揮落。沉重的木杖在半空中發出尖銳的呼嘯,狠狠地撞在慕容復的肩頭。
一聲可怕的脆響,向在場的所有人預示著木杖所能發揮的無比威力,以至於慕容復始終剛勁挺直的身軀竟也在它的淫威下微微一顫。他慢慢握緊左拳,緩緩呼出一口氣,鬆開因痛楚而不自覺擰起的眉心,平靜地等待著它下一輪的肆虐。那是他無法逃避、無從拒絕的——宿命。
在慕容復尚未準備好的時候,第二下的重擊猝然而至,那是擊金山碎玉石的酷戾與狠絕,每一杖的落下必然是竭盡全力不留餘地。素色的絲質外衫不堪重責,首先發出哀鳴寸寸斷裂,累累的傷痕好似刀刻斧鑿般深深嵌入慕容復的背脊,蒼白而緊緻的肌理伴隨著赤朱般的鮮血同時顯現人前,是那般地深刻與凄厲。
四大家臣中的另外兩人公冶乾與風波惡連同鄧大嫂已趕至庭院,阿朱和阿碧兩個丫頭無助地緊擁在一起死死壓制著自己的抽泣聲。不知從何時起,整個庭院內便再無人聲,所有人都沉默地跪倒在地,或驚疑或無奈或悲傷地聆聽著刑具肆無忌憚的狂嘯。
承受苛責的慕容復始終不發一言,他緊緊閉著雙目,額上冷汗不斷滑入鬢間,卻近乎頑固地保持著跽跪的身形,那無可挑剔的儀態所顯露出的除了一貫的教養禮儀,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自尊與自傲。
慕容夫人手中的木杖先於病弱的慕容夫人告不支,在莫約二十餘杖的威風之後,鏗然斷成兩截。慕容夫人撫著心口狼狽地緩過一口氣,丟開手中的半截木杖,冷冷發問:「你可知錯?」
所有人的心都因為這一句簡單的問話而提了起來,慕容復卻沒有做聲。
「祖宗的基業,你放在何處?」慕容夫人再度發問,這一回,苛厲的話音中已暗含了幾分凄惻。
慕容復終於動容,他睜開雙眼看著母親,平靜的目光中有堅忍有冷酷,可更多的竟是一種奇異地教人幾乎無從分辨意味的自嘲與無力。「母親,如今已是熙寧十年。」
慕容夫人猛然一怔,十四年過去,她終於觸到了兒子真正的心意。她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神志瞬間抽離,身體軟軟倒下。
「夫人!」
「主母!」
眾人驚慌失措的叫聲方才響起,慕容復已然竄起穩穩地將慕容夫人接入懷中。他將慕容夫人打橫抱起,大步向她的卧房行去,口中令道:「鄧大哥,去請大夫!」他踏過的地方,不斷滴落的鮮血灑了一地——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