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刀與劍(六)
簡小樓看著澄空和小鏡主的態度,這條生路應是可行的,雖然實施起來難度極大,至少是條生路。
她沉甸甸的心頭,放鬆了一些。
但再看星域沙盤下站著的朝歌,相比較之前好似指點江山般的談笑風生,此刻他的神情,竟透出幾分凝重,像是在擔憂著什麼。
簡小樓試探著喊道:「公公」
朝歌回過神來,輕輕「恩」了一聲,隔著鏡面,柔和的看向她:「小樓,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得提前告訴你。」
「我回去種因果,是不是存在著一些風險?」簡小樓隱約猜到了,「公公先前一直強調,沙出生的日子非常有意思。他出生之後沒多久,天山劍閣開山老祖便得到了月痕神劍,將入侵的獸族給趕回深淵去了。這兩件事,恐怕也存在著因果,我若是回去創造『沙』,那麼,月痕神劍的因果也會落在我身上吧。」
「對你而言短短數年光景,你的成長實在令我驚訝。」朝歌的目光透著讚許,但這份讚許之下,隱藏著深深的心疼。願她成長,也怕她成長。為人父母長輩者,總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後生晚輩可以擺脫天真,擁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可因為自己走過這條路,最懂得需要經歷多少痛苦磨難,方能被雕琢至今日這般的玲瓏剔透。
簡小樓自己倒是沒有什麼覺悟:「小鏡主前輩已經告訴了我,天山那柄並非真正的月痕神劍,所以,是不是需要造一柄假劍,由我帶回去贈給劍閣老祖呢?」
她才剛剛說完,忽被一道星芒晃了眼睛。
是小鏡主。
小鏡主從自己靈台里抽出數百道璀璨光線,隨著他的手勢,光線交織纏繞著飛到簡小樓面前,在她眼皮子底下,慢慢凝結成各種幾何圖案,最後,勾勒出一柄劍的模樣。
儘管光線刺的眼睛生疼,簡小樓依然目不轉睛。
此劍三尺四寸長,比真正的月痕神劍短了一寸,劍的樣式平凡無奇,只是劍身與劍柄交接之處,鑲嵌著一顆月牙形狀的寶石。
這寶石色澤淺白盈潤,只有她大拇指指甲蓋大小,散發著幽幽熒光。
正是鎮守兩界大門兩百多萬年的那柄劍。
她不急著伸手握劍,微微轉頭,望向小鏡主:「前輩,這柄假月痕劍,是您打造的?」
「說『假』字,未免辱沒了這柄劍,你可以稱其為小月痕劍。」小鏡主指著劍身,「鑄劍的材料價值不菲,澄空出的,在人間,絕對擔得起神劍之名。」他將手指滑到那顆月牙寶石上,「然而真正令此劍與眾不同的,是這顆月魄石,是我從月痕劍身上提取出精氣凝練而成,數百萬年的精氣,也只得一顆,故而此劍擁有著咱們輪迴道的力量。」
「原來如此。」簡小樓伸手握劍上劍柄,一股仿若來自地獄的森冷寒意順著經脈遊走全身。韌帶像是被寒氣崩斷,骨節發出「咔咔」聲響。
身體劇烈抽搐,簡小樓的眉毛結出厚厚一層霜,痛苦到站立不穩,五官扭曲。
在場的三位前輩,眼睜睜看著她與神劍之力抗爭,無人開口阻止她拿劍,說明她必須拿劍,必須經歷這一關。
只要不會死,痛而已,忍忍就過去了。
但她心中起了一個疑問,自己若不是葉隱的轉世,應該拿不起這柄蘊含輪迴道暗物質能量的神劍,身為凡人的劍閣老祖,真的可以使用么?
將此劍插入葬劍池底,封印兩界大門的,搞不好是自己。
她分神思考著,減輕了一些痛苦,彷彿經歷了數百年折磨,終於適應了這柄劍的溫度和力量,將它收入靈台里去。
小鏡主在一旁不動聲色的靜坐,直到簡小樓收服小月痕劍之後,才淡淡道:「如今看來,你靈魂里仍保留著不少葉隱的輪迴之力。她吃下孤劫君一顆佛蓮子之後進入輪迴,按照道理,輪迴系統應會剝離她所有力量……」頓了頓,「也是,葉隱入的是星域輪迴池,她本身又是星域輪迴道生出的意識。」
收好小月痕劍之後,簡小樓哆嗦著看向朝歌:「公公,您還有什麼要囑咐我的么?」
小鏡主和澄空佛祖哪個都比朝歌厲害,但她只信任朝歌。
朝歌猶豫著道:「小樓,你此次種因果,的確承擔著難以預估的風險。」
「怎麼說?」此一刻,簡小樓冷靜的自己都覺得可怕。她不冷靜沒辦法,整個星域的命運,全都攥在她手心兒里。
朝歌道:「如今厲劍昭和阿賢的本體被困在小月痕劍里,你是否聽他說了,劍里有什麼?」
「厲劍昭告訴我們,劍中似乎有個被封印的『小孩子』或者『小矮子』,可他是個瞎子,看不到……」簡小樓恍然大悟,如今在她意識海里的小月痕劍,是一柄乾乾淨淨的劍,應是她回去種因果時,封印進劍里去的。
她那帶著探究的目光,滑過鏡面里的朝歌、澄空佛祖,最後落在身畔的小鏡主身上。
朝歌搖頭:「我還沒有下界的資格。」
澄空佛祖也搖頭:「如今玄誠子徘徊在星域周圍,我不能輕易露面。」
小鏡主等他們話音落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並不是無所不知的,即使知道,有些也是不說的好。」
朝歌解釋:「小樓,『不知』對你而言是件好事,如此一來,那被封印在劍中的靈體,將存在無限可能,一旦你知道了,就成了確鑿歷史,你必須照著做,就像夜遊當年必須死在赤霄一樣,明白么?」
簡小樓的腦子有些亂,拚命理解著這句話。
朝歌鄭重提醒:「小樓,還有一點你必須牢記在心,千萬不能改變歷史……」
簡小樓應下,卻道:「可是公公,我人生一大半時間是在『過去』度過的。」她在赤霄只待了二十幾年,其餘大多在四宿,與夜遊一起生活。中途因為得罪時光獸,又往「過去」挪了挪,才認識了朝歌,「每次我都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改變歷史,後來我發現,無論我怎樣做,根本改變不了歷史,甚至還創造了歷史。」
「我明白,這就是時光常常掛在嘴邊的,歷史無法改變,只能存在假象。但她同樣說過,當有強悍外力介入的情況下,歷史是可以改變的。比如空間,比如輪迴……」朝歌的眼風掠過小鏡主,「星域的輪迴重啟了,夜遊死去的歷史被改變了,建立了一個新世界。你此次回去,若是有什麼嚴重的行差踏錯,是真的會改變歷史,令這個新世界陷入崩潰,不復存在的。」
他的語氣很重,簡小樓每根神經都緊緊繃了起來。
她轉望小鏡主:「前輩,是這樣么?」
不是她不相信朝歌的推論,事關重大,她需要足夠確定才可以。
小鏡主微微頷首:「是這樣,小事上改變一些無所謂,類似於人體的免疫系統,輪迴也有自我修復的功能,但若是影響到歷史發展進程的大事,被你改變了,後果你自己想。」
簡小樓咬了咬牙齒:「晚輩明白了。」
「你可以走了。」
小鏡主一拂袖,簡小樓再次看到了那兩扇銅門,慢慢開啟了一條縫。
簡小樓站起身來,對著小鏡主躬身抱拳:「多謝前輩。」
「輪不到你來謝我。」小鏡主對她始終沒有好臉色,「我幫你們,出於三點考慮。第一,朝歌願意將他所了解的關於『時間軸』的知識教授給我。第二,你們星域發展至今日這般局面,亦有我的因果,中古時代的我畢竟年輕,實在不該為善謹製造婆娑眼,破壞人間秩序。第三,孤劫君他……」
說到第三點,他的語速慢了下來,「他是第一個敢入輪迴的凶煞,眾生逆天改命,只為跳出輪迴,脫離紅塵痛苦,他卻反其道而行之,順天命,入輪迴,墮紅塵……我雖無法理解,卻是有一些佩服他的……」
小鏡主沒再繼續說下去。
簡小樓安靜聽著,確定他是真說完了,而不是中途停頓,才再次躬身抱拳,施了一禮。
爾後,她朝銅門的方向走去。
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來,仰頭看向尚未消失的鏡面。
朝歌回以微笑:「還有什麼疑問?」
簡小樓道:「您有什麼話,想讓我帶給夜遊么。」
朝歌認真想了想,道:「一定要好好活著,等我在神域待夠一百萬年,拿到資格,就去星域探望你們。
「恩。」簡小樓強顏歡笑,「說不定,不用等到您取得資格,他就可以飛升了。」
「那更好。」朝歌一雙黑瞳閃閃發亮,帶著些希冀,「我的兒子,我為他操碎了心,卻一次也沒有見過他,我心中是很不服氣的。」
簡小樓抿了抿唇,本想再同他說句告別的話,然而一句「再見」到了嘴邊,卻變成:「公公,這些年您過得好么?」
她與朝歌分別了沒幾年,但朝歌與她分別了已有兩百萬年了,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數字。
朝歌知道她問的是什麼,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旋即唇角微翹,笑意更濃:「小丫頭片子,你區區一個凡人,問我一個飛升天界的神族過的好不好?」
簡小樓問出口之後,原本是有些後悔的,但聽他如此回答,又追問一句:「那麼,是好還是不好?若是夜遊問我,我怕我回答不上來。」
朝歌本想笑著說個「好」字,然而看著簡小樓那雙略帶有「憐憫」的大眼睛,他漸漸收起笑容,平靜的道:「你是不是認為,當我在火球閉關,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沒有死,飛升了之後,我會很失望。」
簡小樓沒有回答他。
但她的確是這樣以為的。
失去所愛,對於朝歌這種重情重義之人,到死的那一刻,應是一種解脫吧。
誰知卻一朝飛升,擁有了更漫長的壽命。
忘得掉還好,如若忘不掉,那便是永無止盡的折磨。
簡小樓想起夜遊當年,自她離開四宿以後,獨自度過的那兩萬八千年,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至少那時還有素和、有女兒陪伴著他。
而朝歌呢,被時光帶去舉目無親的「過去」,懷著對時光的思念,對夜遊的思念,孤身一人走遍星域每個角落……
「不,我並不失望,我勤修不綴,正是為了獲得更漫長的壽命。」朝歌皺起了眉,眉心那道豎紋,成為一道深深的溝壑,「時光怕極了孤單,她雖已消散,可時間仍在,我活著,便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與她作伴兒。還有,她耗盡心血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望看到我可以學我想學,做我想做,活的恣意瀟洒,我豈能讓她的希望落空呢。更何況,我熬了兩百萬年,終於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女,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過得不好呢?」
「您能如此豁達,最好不過。」簡小樓點點頭,眼睛有些濕潤,「您多保重,我們定會有再見的一天。」
她說完,繼續抬步走向那兩扇銅門。
門縫裡的白光,依然刺的她眼睛生疼。
她閉目,正準備側身從門縫離開輪迴殿時,意識海內忽然傳來小鏡主傳音:「我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情……」
*
葬劍池底。
凝固的水流恢復,簡小樓猛然抖了個激靈,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
夜遊在她身邊,她的一隻手還在按著神劍劍柄。
她腦子糊裡糊塗,禁不住懷疑輪迴殿內發生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經歷的一場夢魘幻境,直到她搜尋意識海,看到那柄小月痕劍,才敢確定一切都是真的。
夜遊感知到她情緒起伏劇烈,憂慮著道:「若是打不開劍內空間,莫要勉強,咱們再想其他辦法。」
簡小樓正要說話,劍境中的厲劍昭激動的吼了起來。
——「你們還在啊?!你們沒事啊?!搞什麼鬼啊,突然沒了聲音十幾日,我還以為你們怎麼了呢,嚇死我了!」
夜遊再度皺眉,厲劍昭這話說的讓人摸不著頭腦,明明上一刻他們還在交流,為何說的像是許久不見一樣。
簡小樓倒是明白了,小鏡主只是將水下的時間凝固住,而不是暫停了整個星域世界。她跑了一趟輪迴鏡,看了一套長篇連續劇,在這期間,時間仍在流淌。
也就是說,沙和璟太子已經前往赤霄十幾日了!
簡小樓心中駭然,將手心從劍柄上移開,站起身:「夜遊,快點兒與素和聯繫。」
夜遊一怔,見她臉色不對,便不多問,摘下腰間的六星骨片捏在指尖施法:「素和?」
骨片對面很快有了反應。
——「在,你那邊有事發生?」
「小樓找你。」夜遊與素和先前聊的不歡而散,此刻是真不知與他說什麼,將六星骨片湊到簡小樓面前。
「素和啊!」簡小樓匆匆忙忙喊了一聲,想起他與葉隱之間的恩怨情仇,如鯁在喉,表情在臉上略一凝固。
——「在,怎麼了?」
簡小樓,眼下是在意這些的時候嗎?
她暗暗呵斥自己,將那些私人情緒拋諸腦後:「你仔細聽著,獸王準備奪舍七絕,他根據各種蛛絲馬跡,猜出七絕在赤霄界內有著一個軟肋,十幾日前派了沙和璟太子前去調查,我想,他們應該已經抓到了百里溪。」
——「是阿猊告訴獸王的?」
「不是。」簡小樓否定了這個說法,「先前在赤霄,沙從夜遊手裡將阿猊救走,我們可以推論阿猊投靠了獸王,但夜遊不是說了么,阿猊有著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不會將我們的家人牽連進去,不然早就拿簡家來控制我了。再者,如果是他將百里溪供出來的,沙和璟太子還需要去調查?早就將人抓回來了。」
——「我懂了,我去告訴七絕……」
「等一下!」簡小樓深吸一口氣,「我們在舊世界與他們鬥了那麼多年,你我心知肚明,你和七絕是打不過他們的。即使拉上戰盟內那幾個十九階,也頂多是將他們打退,殺不死、也抓不住。他們可以將百里溪帶走,若是帶不走,直接當著你們的面撕成碎片,誰也攔不住。」
骨片對面沒有回應。
簡小樓繼續道:「聽我說,去找畫樂蓉,請她帶著慕明思屠三劍幾個過去,他們精通對付幽冥獸的法陣,又曾與我們一起,同沙和璟太子周旋過。你們只需堵在他們歸來的路上,以法陣將他們圍困住,盡量拖延時間,等我過去。記著千萬不要硬拼,以免他們惱起來傷害百里溪。」
——「你過來又能如何呢?」
「我自有我的辦法,稍後再和你解釋,你穩住七絕不要衝動,讓畫樂蓉照我說的做就行了。」簡小樓又沉沉補充一句,「還有,素和,你給我記清楚了,無論如何,不許使用佛族的力量,不許使用長明燈內的鈞天業火!」
骨片對面又是許久沒有回應。
素和應是被她這句話給震住了心神。
——「你、你想起來了……?」
他極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但仍可聽出微顫。
簡小樓靜默一瞬:「沒有,只是看到了而已。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素和,我知道你與澄空佛祖有著一個約定,但那個約定並不是影響你的原因,你只知孤劫刀是一柄兇刀,但其中曲折知道的應該很少,我只告訴你,你若是使用鈞天業火,整個星域的世界壁或許會崩碎。」
——「怎麼可能……」
「你必須相信!」簡小樓加重了語氣,「以彎彎的生命起誓,答應我!」
骨片對面的素和沉寂了片刻。
——「我答應你。」
簡小樓鬆了口氣:「那就這麼定了。」
說完,示意夜遊可以將六星骨片掐滅。
夜遊將六星骨片收回來,重新掛在腰間,一個字也不問。
他白皙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懷疑、好奇、驚訝,這些統統沒有。
夜遊置身事外的態度,令簡小樓自心底生出一抹恐慌,想著路上時間不短,再與他解釋不遲:「夜遊,咱們走吧,先離開天山。」
夜遊詢問:「不管厲劍昭了?」
簡小樓想起劍境中被封印的靈體,小鏡主刻意在此時攔下她,就是不想讓她知道。
她搖搖頭,大聲道:「厲劍昭,你反正都待了那麼久了,再多待幾日吧,我們還有要事在身,稍後再來救你!」
劍中傳出厲劍昭的鬼吼鬼叫。
簡小樓置若罔聞,飛回寄宿的幽冥獸體內。
夜遊化龍,如來時一樣,尾巴將她捲起,用自己的精氣護住她,免遭葬劍池正道劍氣的衝擊。
飛出水面之前,夜遊縮小龍身,鑽進簡小樓的袖子里。
簡小樓以幽冥獸的姿態,暢通無阻的飛出天山,將寄宿的肉身藏進山洞裡,與夜遊乘坐「透」朝著天武劍宗的方向飛去。
她雖急著去救百里溪,卻也先得回天武劍宗取回自己的肉身。
稍後通過婆娑眼回去種因果,是可以將肉身一併穿過去的,自然比神魂狀態強多了。
*
「透」飛出天山範圍,夜遊悶不吭聲。
飛出天霜界,進入浩瀚無垠的星空,夜遊依然悶不吭聲。
簡小樓盤著腿坐在「透」里,通常,夜遊會坐在她身邊,此刻他卻站著,站姿比任何時候都要挺拔,像是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金瞳透過飛行器薄薄的透明壁,望向星空里緩慢流動著的瑰麗星雲。
簡小樓時不時仰起頭,看一眼他的下巴。
她醞釀著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她認為自己應該站起來,從背後環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後背上先哭一場,等他心軟再說。
是的,她實在是想了很多,準備了好些個方案,最後卻一個也沒有實施。
她只是垂著頭,說道:「夜遊,其實你猜到了吧,素和的第一世,正是天界佛域里的焚燈前輩,而焚燈前輩的情人是葉隱,至於葉隱的轉世,就是……我。」
「我」字,說的非常小聲。
「透」只有這麼大,夜遊肯定是聽見了的,但他沒有任何的反應。
簡小樓知道他猜出來了。
早在他們在葬劍池裡尋找神劍、聊起素和時,他怕是已經猜出來了。包括簡小樓自己,潛意識裡隱約也覺著素和與焚燈或許有點兒關係,素和說自己的第一世,是比天行道行還要高深的佛修,能輕而易舉害了一個有本事煉製輪迴釘的女人,這樣的佛修,簡小樓只認識一個焚燈。
然而這其中時間對不上,她便沒有往深處去想。
當小鏡主揭露素和與焚燈的關係時,她驚訝,卻又沒有那麼驚訝,畢竟心中早有預警。
但兜了一個大圈子,自己居然是葉隱的轉世,這令她猝不及防,難以接受。
那一刻,她滿腦子裡全是夜遊,若是夜遊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得多痛苦啊。他最憎恨的輪迴之子,像噩夢一樣纏著他不放的輪迴之子,最後竟然成為他的妻子。
他挖空心思,受盡苦難,只為跳出輪迴。
最後竟是跳進了輪迴的懷抱里。
莫說心高氣傲的夜遊,換成了誰,恐怕也接受不了這個被輪迴、被命運愚弄成傻子的結果。
簡小樓鼻翼微皺,頭垂的更低了:「事情是這樣的,剛才在裂隙,我摸到神劍的那一刻,意識離體,被小鏡主召喚去了輪迴鏡……這要從婆娑眼的打造開始說起,當時善謹佛祖只差一樣材料,便是來自時間軸內的時光砂,他需要抓捕一隻時光獸……」
她在輪迴鏡觀看影像,耗費了十幾日的時間,如今當成故事講起來,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來龍去脈。
夜遊雖已猜到,但也沒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聽著聽著,人還站著,目光已經收了回來,垂頭默默看著簡小樓。
「就這樣,孤劫前輩藏在葉隱的意識海里,一起被焚燈帶去了兩百萬年前種分身……」簡小樓說完之後,抱著手臂,將臉埋在自己臂彎里,「夜遊,我理解你的感受,真的,我知道你沒辦法面對我,我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
「不瞞你說,我的心情的確非常糟糕。」
聽見夜遊說話,簡小樓的臉埋的更深。
她感知著夜遊蹲了下來,將手放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抓了抓她蓬鬆的頭髮。因是冷血的水生物種,他身上從來也沒什麼溫暖,手心更是涼絲絲的。
「之前我隱約猜到之時,根本不願相信,但諸多證據擺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我整個人幾乎瘋掉,心道自己前世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命運要如此愚弄我,聽完你說的故事,原來我前世真的是造了許多孽……」
夜遊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示意她將頭抬起來,「拋開這些不提,小樓,我恨葉隱,並不是因為她逼著葉琅去死,更不是因為她總愛窺探、插手我的人生。十二萬年前你被迫離開四宿,彎彎詛咒病發,我承認,我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偏執的病態之中。我恨的是天道,恨他待我不公,將時間、將生死橫亘在你我之間,還殘忍的想要奪走我們的女兒。我恨透了天道,可天道在哪裡呢?看不見,摸不著,我無處發泄,唯有去恨輪迴之子,我將她視為天道的化身,承載著我對天道所有的憎恨……」
見簡小樓沒有抬頭,夜遊的手順著她的側臉滑下去,迫使著她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你莫要覺得無法面對我,我所有的恨,皆是源於愛,不管你是誰,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看得見也摸得著,即使天道怎樣愚弄我都沒關係,因為我心之所求,不過如此。」
簡小樓收緊下巴,紅了眼眶:「夜遊……」
她哽咽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夜遊將她攬進懷裡:「饒是我有再多怨言,終究比不過你那一句無法面對我,你也看到了,我是如此艱難才走到你面前來,你怎忍心不面對我?」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你沒有鑽牛角尖就好。」簡小樓靠在他肩膀上,心頭安定了許多,他們畢竟是大風大浪里攜手走出來的夫妻了,她理解他的感受,也清楚他不會遷怒她,不會將負面情緒發泄在她身上。
兩個人沒有繼續說話,依偎著,也沉默著,直到「透」即將進入天武劍宗所在的星球,夜遊才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讓素和困住沙和璟太子,莫不是小鏡主指點了你對付他們的辦法?」
「此事等見著素和與七絕再說吧,不然我還得再說一遍。」
「恩。」夜遊不再問了。
*
抵達天武劍宗,簡小樓回到房間,鑽進自己的肉身,舉著手腕上的婆娑眼看了幾眼,又與夜遊一道出了門,準備去與素和會和。
剛離開天武劍宗的山門,卻見一個布衣僧人坐在一座孤峰之上。
那僧人窺見簡小樓手腕上帶著的鐲子,人影消失,一瞬出現在簡小樓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簡施主。」
簡小樓立時猜出他的身份,澄空佛祖座下二弟子云凈,特意來為她開啟婆娑眼的佛族大能,據說是個佛主位階,地位非同尋常。
她立刻按住夜遊的手臂:「自己人。」
夜遊操控著「透」停下來,眼眸微微一沉。一聲不吭直接擋路,停下來的位置稍稍高出他們一頭,以俯視的姿態面對他們……
簡小樓雙手合十還禮:「前輩,勞您久等了。」
她給夜遊使了個眼色,夜遊動也不動,一丁點面子也不給,只差將「不屑」寫在臉上了。
雲凈並不在意,淡淡道:「走吧。」
不等簡小樓說話,夜遊已經操控著「透」擦著雲凈疾馳而過。也虧得雲凈不是凡人,不然非得被氣流掀翻過去不可。
簡小樓一頭冷汗:「你做什麼?他是來幫咱們的。」
夜遊面無表情:「哦。」
知他心情正差,簡小樓也不再說什麼,轉頭對雲凈抱歉的笑了笑。
雲凈臉上瞧不出什麼情緒,不緊不慢的跟在「透」的後面。
是「跟」,不是「追」。
夜遊雖不喜歡此人,卻不得不佩服他的修為,「透」的速度,稱得上星域最快,即使二十二階的鳳凰也追不上。
這就是天界與人間的差距。
路上,他們通過六星骨片與素和聯繫了幾次。
素和一行人已經找到了沙和璟太子,就在赤霄界外的虛空亂流里,精通法陣的畫樂蓉帶著劍閣弟子,成功將他們困在捕獸陣中。
依照素和所指的方位,他們在亂流里穿梭,依然尋不到蹤跡。
雲凈忽然道:「西北方。」
夜遊沒有遲疑,調整「透」的方向。
穿過無序涌動的星礁石群,簡小樓遠遠窺見數十道穿|插在星雲中的血紅色光柱,應是劍閣弟子布下的法陣。
沒等她窺探到人的氣息,已有幾道神識落在她的身上,估摸著是素和幾人的。
再靠近一些,簡小樓看清楚了局勢。
那些血紅色光柱共計十六道,乃法陣之陣腳,每根光柱外,各站著一名手持符牌的劍閣弟子。其中有她認識的慕明思和屠三劍,也有她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畫樂蓉飛在高處,纖細的手指行雲流水般擺弄著一張張符籙。
光柱內,璟太子抱著昏過去的百里溪佇立不動,身邊還有一個修為低微面如菜色的人類。沙正持著自己的三棱兵刃一躍而起,朝著一根光柱重重砸過去,卻如同砸在棉花上,輕而易舉被卸去力道,氣的他臉色鐵青:「有本事一起上,困住我們算什麼!」
他說的是獸語,說完之後,那人類顫巍巍的又用人族語言複述一遍。
看來是個懂獸語的翻譯。也是,他們兩個前去赤霄調查,又不懂說人族語言,肯定需要一個人族翻譯,方便混進人族內部。
陣法外,素和與七絕並肩而立,兩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距離法陣還有一定距離,夜遊收了「透」,帶著簡小樓站在一塊兒星礁石上。
素和見他們沒有過來的意思,主動朝他們飛了過去。
簡小樓看著他漸漸靠近,眼神開始閃躲,視線錯開他看向法陣。
素和心中一痛,他實在想不明白她說的看到了那段過往是什麼意思,一直在揣測。心思跑偏造成的後果,是他直到落在星礁石上,才瞧見簡小樓身後站著的雲凈。
素和愣了愣,驚詫不已:「雲凈師兄?您怎麼來了?」
雲凈皺了皺眉:「替你收拾爛攤子。」
夜遊背著手,聽著他們說話,簡小樓則傳音給七絕:「楚大哥,你過來一下。」
七絕探一眼陣法內的百里溪,轉身化作一道劍光落在簡小樓面前:「你有什麼辦法?」
簡小樓問:「丫頭沒事吧?」
她說的丫頭,指的是七絕與百里溪的女兒百里柔。
「應該沒事,自我的身份暴露,百里溪一直擔心姬無霜會傷害到我女兒,命無常帶著她四處去遊歷,很少回百里世家。」
「家主果然有遠見。」
「小樓,你究竟有什麼辦法?」七絕又問了一遍,「他們已經沉不住氣了,再困一會兒,恐怕會以傷害百里溪來反要挾我們。」
簡小樓道:「我的辦法是回去種因果,將沙變成我們的人。」
除雲凈以外,幾人給出一副茫然的面孔:「種因果。」
簡小樓笑道:「對啊,種因果。」
她將計劃大致講了一遍。
三個人的表現各有不同,但俱是震驚。
素和將目光投向雲凈:「師兄?」
雲凈點頭,表示此事千真萬確。
夜遊黑著臉:「不行!簡直是荒謬!」
「主意是朝歌出的。」簡小樓將朝歌搬了出來,「你爹的推論,你覺得荒謬?」
「可是……」夜遊承認這是一個好辦法,甚至在心中佩服朝歌,「我不能讓你去冒險,你若非得去,我和你一起!」
「你去不了。」素和知這其中風險,和夜遊一樣想勸她放棄,可他明白擋不住簡小樓,處在這個節骨眼上,沒人擋得住她,「不是誰都可以使用婆娑眼穿越時空的,時空扭曲的力量,對穿越者傷害極大,以我師兄的法力,頂多護住小樓和沙。再說你神魂崩碎過,更是想都不要想。」
「沒事的夜遊,你雖不在我身邊,但你的前世在啊,我可以去找孤劫前輩幫忙。」簡小樓說出口,覺著頗為古怪,笑著看向素和,「你知道的,孤劫前輩非常厲害,對吧?」
素和卻緊抿了一下唇:「夜遊當真是煞鬼轉世?」
他並不確定,是聽葉隱對天行說的,葉隱恐怕也是猜測。
簡小樓不看他的眼睛:「目前沒有任何證據,我們都是猜測,只能說有著極高的可能性。」
素和望了夜遊一眼,目光晦暗不明。
夜遊現在沒有閑雜心思,只挂念著簡小樓的安危:「你真的考慮清楚了么?」
簡小樓篤定:「我們沒有別的路走了。」
夜遊認命似的閉了閉眼睛:「答應我,凡事儘力而為,莫要太過勉強,我只想你安然無恙的回來。」
簡小樓鄭重點頭:「我會的。」
素和與雲凈傳音:「師兄……」
雲凈截住他的話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便插手凡人的因果。」瞧見素和眉目間流過一抹失望,他微微嘆了一口氣,「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在我可以插手的範圍,不會坐視不理的。」
素和終於勻順了胸腔那口氣:「多謝。」
他們說話時,七絕一直也沒參與,他抱著劍,神識穿過法陣,落在沙的身上。
反轉實在來的太快。
前一刻,心裡還恨不得將這條幽冥龍給剁碎了喂狗,下一刻,他可能會變成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不是驚喜,是驚嚇。
「楚大哥。」
正處於愣怔中,七絕聽到簡小樓的傳音。
「恩?」
「有一件事,我得問一問你,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
「你說。」
……
修為差距,夜遊與素和可以感覺到簡小樓在與七絕傳音,兩人臉色都很凝重,應是再聊什麼大事,不去打擾他們。
夜遊詢問雲凈:「大師,多久可以回來?」
雲凈道:「會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差,我不可能定位的那麼准。」
無論簡小樓在「過去」待多久,夜遊他們只需等待半個時辰即可。
素和摩挲著手指:「還有一個問題,就算將沙變成七絕和百里溪的親生兒子,他真的會站在我們這一邊么?畢竟受了深淵兩百萬年的……」
「不怕。」簡小樓和七絕說完了話,回道,「我會將他教好了再帶回來。」
「你教?你怎麼教?」夜遊擔心之餘,憋了一肚子氣,語氣有些冷硬。簡小樓路上不告訴他此事,正是為了現在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認真教,仔細教,狠狠地教!」簡小樓勾了勾唇角,透出一股子邪氣兒。
雲凈道:「目前迫在眉睫的問題是,該如何帶走他。」
「小事一樁。」
來的路上,簡小樓早就籌謀好了。
她足下一點,掠空而去,飛到陣法前,不可一世的喝道:「沙!」
璟太子瞧見來人,滿眼戾氣:「又是你!」
先前簡小樓夢遊深淵,捅他那一刀,傷口直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
十幾日前,又殺了他精心培養的護衛!
沙收回與法陣對抗的力量,一個翻身回到法陣中央,怒視著簡小樓:「臭婆娘,你耍什麼花樣!」
璟太子將手裡的百里溪扔給人族翻譯,撩袖子就要大幹一場:「沙,你我聯手強攻出去!區區小陣,還真以為可以困得住咱們!」
簡小樓不看璟太子,只挑釁的盯著沙:「你知道我們星域有個『約戰』的慣例嗎!」
「一對一約戰?」沙是知道的,冷笑道,「你們一起上都未必是我的對手,還妄想和我單挑?」
「對,老娘今日就是找你單挑!」簡小樓摘下手裡的鐲子,朝著上方一扔!
雲凈見機施法,鐲子呈逆時針旋轉,轉出一個色彩斑斕的光圈。
簡小樓第一次瞧見時空之門,像是一個蟲洞。
呆了呆,她迅速回神,繼續和沙談判:「這是一個西北星域鬥法常用的寶物,裡面有著各種各樣超乎想象的神奇幻境,你我入內,誰最先完成幻境設定的任務,就算誰贏。」
人族確實存在這種約戰方式,歸於文斗的一種,倘若是拘禁人身自由的法寶,憑沙的本事,擊碎了出來就行,故而他並未起疑心,只是冷冷一笑:「我為何要同你比斗?贏了我帶走百里溪,輸了百里溪交給你們?事實是,我根本不用和你比試,百里溪我絕對有本事帶走,只分死的活的罷了!」
璟太子聽不懂簡小樓嘰里呱啦說的什麼,命身畔的人類翻譯給他聽。
理解之後,他指著沙吼道:「你和她廢什麼話!」
簡小樓繼續無視璟太子:「你若贏了我,不只可以帶走百里溪,我也一併束手就擒隨你走。」
沙微微一怔。
簡小樓道:「你們獸王不是一直在找我嗎?」
沙眯了眯眼睛:「你不怕死?」
簡小樓笑嘻嘻:「我其實並無其他特別之處,堪堪祖上有些梵天吼的血統罷了,梵天吼你知道嗎,正是你們獸王城中那頭被神刀釘死的獸。」
沙神色一盪:「那你還敢隨我回去?」
獸王怕是會將她吸收掉當養分!
「沒關係,我只需答應嫁給你,做你的婆娘,與你一起為深淵傳承做出貢獻,我想獸王是不會吃我的。」簡小樓擺出一副高貴冷艷的姿態,施捨給他一個眼神,「你不是挺喜歡我的嗎。」
沙被她一番話說的有點兒雲里霧裡,倏然沉下眼睛:「你這臭婆娘詭計多端,不知又在想什麼陰毒的法子害我!」
簡小樓神色一肅,喝道:「我簡小樓,以太真界戰時聯盟盟主身份,邀戰深淵沙將軍,不知沙將軍接是不接!」
這一聲中氣十足,豪邁非凡。
沙攥著兵刃的手,骨節咯吱作響。
約戰,對於人族極為神聖,可他身為一個獸族,並不在意什麼氣節。
但一個女人當面約戰他,若不應允,豈不是顯得無能?
再者,他對賭注的確有興趣。
當初搶不走她,如今憑本事贏回去,也算一雪前恥!
他眼底湧起層層暗波,漸漸掀起道道海浪,問道:「你說的賭注是否算數?」
簡小樓知道他距離上當不遠了,雙手背後,冷笑道:「我堂堂盟主,豈會言而無信?」
「好!」沙揚起手裡的三棱刃指向她,「深淵龍族首領,沙,接下你的邀戰!」
爾後,三棱刃劃過空氣,指向夜遊,用蹩腳的人語說道,「聽見了嗎,這是她親口做出的承諾,等我贏了,她就是我的婆娘了!」
夜遊垂著頭,看也不看他一眼:「將『婆』字去掉。」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去種因果。
真不是開了個新地圖,兩三章就寫完,是為了收尾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