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話說顧興得了徐庚的叮囑,領了二三十個好手緊趕慢趕地南下,誰曉得半路上竟走錯了路,好不容易追到濟寧府官道,大老遠就瞧見辛家眾人已與來襲匪徒打成一團。
說起辛家家丁也著實悍勇,無論男女老少竟個個都拿著刀砍人,已然殺紅了眼,無奈敵人實在太多,辛家這邊只得連連敗退。顧興見狀又是愧疚,又是憤怒,大叫一聲,一馬當先地沖了上去。
他帶來的都是軍中舊部,手裡頭個個都染過血,自非尋常人可比,不過幾個回合便將匪徒們殺退。顧興還不肯罷手,招呼屬下一路追逐,硬生生又綁了十來個人回來。
「辛兄,我——」顧興一臉愧疚地上前朝辛一來抱拳。
辛一來沉著臉點點頭,揮手止住他的話,「顧老弟請稍等,我先去問個話。」他說罷眸光一凝,大步流星地走到俘虜面前,冷冷道:「說吧,誰派你們來的。」他握著把匕首,臉上面無表情,衣服上破了幾道口子,袖口染了大片血漬,頭髮也披散著,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沉沉的殺戮之氣。
顧興有些傻眼,這還是他印象中那個古板固執甚至有些懦弱的辛家大爺嗎?他身上的殺氣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就連顧興這種久經沙場的人見了也有些心中犯怵。
地上的俘虜還挺橫,狠狠啐了一口,不以為然地道:「你最好把我們放了,要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呵呵。」辛一來笑起來,嘴角勾了勾,眼睛里卻一片陰冷,看得顧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到底是個什麼鬼,辛家那有名的書獃子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可怕了。
「好啊——」辛一來笑眯眯地說道,眼中卻是陰冷寒厲,手中一動,匕首猶如閃電一般送到方才說話的那俘虜喉嚨口。猩紅的血忽然飈出來,辛一來側身躲過,鮮血悉數濺在地板上,形成一大片突兀而鮮艷的血花。
誰也沒想到他會忽然下此殺手,這麼快,這麼狠。就算是顧興這種手裡頭沾了不少性命的人也從來沒像他這樣說殺就殺。隨行的護衛都有些嚇到了,一旁活著的俘虜甚至在發抖,顧興發誓他聽到了俘虜們牙齒上下打架的聲音。
「下一個輪到誰了?」辛一來把沾滿鮮血的匕首在旁邊俘虜的肩膀上擦了擦,慢條斯理地問。那俘虜嚇得渾身癱軟,險些沒尿了褲子,一邊大哭一邊哀求,「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什麼都說……」
顧興覺得自己的活兒好像被搶了,他有點擔心回京后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子殿下交待。到得晚害得辛家死了幾個鏢師和護衛不說,辛太太黃氏還受了些輕傷,最後連審訊這種事兒還被辛家大也搶了去,顧興越想心裡頭就越是憋得慌。
辛家大爺這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不成,怎麼變得這麼可怕?
他正想著,辛一來已經將擦乾淨的匕首收進了刀鞘里,轉過身,斯斯文文地朝顧興點了點,又誠懇地致謝,「今日多謝顧將軍援手,若非將軍趕到,我們一家人恐怕要命喪此地。救命之恩,日後定當回報。」
顧興可不敢把這事兒攬到自己頭上,連忙解釋道:「辛大人不必客氣,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原本該早些趕到的,不想半途竟迷了路,才讓這些殺千刀的東西傷了府里的護衛,等回了京城,我還得去向太子殿下請罪呢。」
太子?辛一來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面上難掩意外,「太子殿下怎麼會……」
太子如何得知他們會遇襲,而且還千里迢迢地使人過來救他,莫非這其中有什麼陰謀?
顧興回道:「殿下說大人為官清正,得罪了不少人,恐怕有人對您不利,所以才委託我帶了些兄弟來護送您一程。我原本還以為他多想了,沒想到竟然真有人如此膽大包天,連朝廷命官都敢動手。」
「您不是聽見了么,他們可是濟南府守御所千總的人,我若是沒記錯的話,那位千總大人可是姓謝。」顧興若有所指地笑起來。
他口中的謝家是當朝謝閣老府上,謝貴妃的娘家。謝貴妃膝下育有二子,分別是二皇子徐隆和六皇子徐行。六皇子年幼尚且不論,二皇子徐隆卻僅僅比太子殿下小半歲,素來頗有賢名,再加上背後有謝家作靠山,在朝中很是有些分量,這也對生母早逝外家沒落的太子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今日來襲的刺客是辛一來在蘇州為官時得罪的鄉紳花了大價錢請來的,尋常匪徒自然不敢應承這樣的生意,偏那鄉紳中有個姓蔣的與那位謝千總有些「交情」,謝千總背靠謝家,何曾把一個小小的辛家放在眼裡,當即便應下,這才有了今日辛一來被刺的事兒。
見辛一來面帶微笑不置可否,顧興隱約猜到他許是動了疑心,當下也不便再解釋,只是道:「先前我也總聽人說太子頑劣,不堪大用,待見了真人,才曉得什麼叫做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倒也不是我替太子說話,待大人回了府,見了辛太傅便知道了。太子殿下或許頑皮,為人卻坦誠真摯,至誠至孝,不然,不消我說,以辛太傅的脾氣,怎麼也不會說他一句好話……」
辛一來笑笑,「原是太子殿下相救,我也是一時愣住了。等到了京城,必將親自道謝才是。」至於心裡頭怎麼想的,顧興就不知道了。
「那這些人?」
辛一來臉上的笑容愈發森冷,「既然敢動到我頭上來,就要承擔起後果。留下一兩個活口將來好上堂作證,餘下的就全都殺了吧,總不能牽著一串葫蘆去京里。」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跪在地上的十來人全都判了死刑,顧興的臉上抽搐了幾下,愈發地覺得辛家大爺實在是太可怕了。
處理完這邊的事,辛一來立刻換了張面孔往馬車方向走,方才還陰霾漫天、殺氣騰騰,一瞬間就春風化雨,柔情脈脈,口中還柔聲問:「安哥兒,你娘的傷怎麼樣了?」
馬車裡麻利地跳出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來,低聲回道:「父親不必擔心,只許些皮外傷,並不礙事。只是迅哥兒和壽哥兒驚到了,方才一直在哭鬧,阿珍正哄著呢。」
「你妹妹可還好?」
少年郎面露微笑之色,「阿珍膽子可大了,方才還提著刀非要下來捅那刺客幾刀呢,我好說歹說才把她攔下。」
辛一來得意道:「你妹妹可不是那些病怏怏的閨閣千金,她從小就膽大,去年還跟著我們一起打獵呢。」
少年郎:「父親快上車吧,阿娘一直擔心您。」
待辛一來上了馬車,那少年郎又大步流星地走到顧興面前行了個大禮,「大恩不敢言謝,顧叔日後若有差遣,瑞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顧興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是瑞禾?都這麼大了!先前離京的時候才七八歲呢,一下子就成了個大人了。你跟你爹長得不像啊。」辛一來勉強稱得上相貌堂堂,但絕對不算俊美,偏這辛瑞禾卻生得面如冠玉、劍眉星目,舉手投足間更是風姿卓絕,清雅俊逸,好一個偏偏少年郎。唔,據說辛太傅年輕的時候也極為英俊,所以欽天女帝才特特地點了他為探花郎呢。
辛瑞禾頷首而笑,「都說侄兒肖似家母。」
相比起辛一來人前人後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少年辛瑞禾就好相處多了,不僅始終笑意盈盈,而且柔聲細語,言辭懇切,讓人如沐春風。
不遠處的馬車裡,辛玳珍掀開車簾往外瞅了一眼,小聲與雙胞胎弟弟瑞昌道:「大兄又在糊弄人。」
瑞昌彷彿完全沒聽到她的話,鼓著小圓臉向辛一來問:「阿爹可曾問清楚了是誰指使的?傷了我們家這麼多人,可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說得好像自己多厲害似的。」玳珍掩嘴而笑,「方才是誰見了那些刺客嚇得連動也不會動。平日里還總不肯叫我姐姐,今兒可知道誰長誰幼了吧?若不是我手疾眼快地拉了你一把,眼下你就該躺床上了。」
瑞昌臉上一紅,喏喏道:「我……我就是愣了一下。」他拉了拉玳珍的衣袖,真心實意地謝道:「方才多謝你了。」
「嗯?」
「知道了,阿姐。」
玳珍這才滿意。
「你們姐弟倆安靜點。」辛一來一手抱著幼子,一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們娘親受了傷呢,讓她休息。」
玳珍立刻捂住嘴,眨巴著眼睛使勁兒點頭,壓低了嗓門道:「知道了。」說罷,又朝瑞昌擠眉弄眼,「不準說話。」
黃氏略顯疲憊地道:「我沒事,就是一閉上眼睛都是血淋淋的場面,倒不如跟孩子們說說話,我心裡頭也舒坦些。」
辛一來聞言,又連忙吩咐玳珍和瑞昌陪黃氏說話。不一會兒,瑞禾也與顧興寒暄完回了馬車,與辛一來道:「顧叔還像以前一樣直爽,讓人心生親切。」
辛一來嗤笑,「你上次見他還是十年前,倒還記得人家是什麼脾性。」
瑞禾道:「依稀還是有些印象的。那會兒顧叔也才二十齣頭,他們同齡的人當中,只有他願意陪著我們玩兒。」
黃氏也笑,「那些刺客突然冒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大家的性命都要丟在這裡了,沒想到會遇著顧興。他調到濟南府了么?」
「說是太子殿下吩咐他過來接應我們的。」瑞禾皺了皺眉,面露狐疑之色,「也不知太子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莫非那謝千總身邊還有太子的人?」雖說他人在蘇州,可多少也聽說過京中的傳聞,太子殿下在朝中的口碑似乎並不怎麼好,在瑞禾心裡頭,一直以為那是個草包,可今兒聽顧興說起,又覺得他似乎與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黃氏訝道:「這怎麼還跟太子扯上了關係?」
玳珍插嘴,「管他怎麼知道的,說到底,還是人家救了我們。若不是顧叔趕到,今兒我們一大家子恐怕都要沒命了,如此大恩,只要記得回報就好。大哥若是疑惑不解,回頭讓爺爺找太子殿下問個明白就是。」
辛一來聞言頓時豁然開朗,點頭笑道:「阿珍說得對,不管怎麼說,人家可是救了我們一大家子人的性命,我竟然還懷疑來懷疑去,若是被太子曉得了,不定如何寒心呢。」其實也不怪他多疑,畢竟太子身份敏感,而此事又恰巧牽涉到謝家,辛一來就難免想多了。
無論如何,刺客總歸不是太子派來的,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