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還沒標題
公園裡的石板路很幽靜。
餘明山拄著拐杖,獨自走在前面。孫子期跟幾個保鏢小哥隔著幾步跟在後面。
走著走著,像是突然醒起了什麼,餘明山回了頭,像是隨口問出。
「若沒記錯,孩子現在是五歲了?」
「是。」孫子期捏著拳頭回答他突如其來的問題。
餘明山又問道:「身體怎麼樣?」
孫子期勉強地抿了抿唇:「很健康。」
餘明山頷了頷首。
話音一落,又是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餘明山放慢腳步,望著頭頂幽暗的綠意,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你比余城他媽,要好一些。」
孫子期一時沒聽清他話里的意思,愣了愣。
餘明山撫上鼻樑的眼鏡,恢復步速繼續往前走,沉厚的嗓音隔了片刻才傳了過來:「起碼不會拿孩子當賭注。」
孫子期下意識吐出一個字,又及時地咽了回去。在獨自面對這個人的情況之下,沉默才是正確的,她想。
出了公園的綠化帶,再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臨江路。
餘明山停在路邊一棵巨大的榕樹下。
這棵榕樹約莫有上百年歷史了,樹榦非常粗壯,氣根從很高的空中垂下來,扎到地上,十幾根數量不等,很有一些鋪天席地的氣勢。
餘明山仰著頭去看那些生機勃勃的氣根。
「溫小倩是我第一個女人。」
半晌,他沒回頭看孫子期,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又突然說起話來:「本來也可以是最後一個。」
孫子期自然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聽。
「為什麼她會死,」餘明山沉聲問道,「你知道嗎?」
這個問題怎麼也不應該輪到她回答。
孫子期絞著手,迎向他轉過來的視線,沒吭聲。
餘明山的面容隱在夜晚的樹影之下,看不清情緒。
於是,孫子期眼睜睜地看他吐出了四個字。
「因為背叛。」
「在余城之前,她懷過我兩個種,都打掉了。」餘明山緩緩道,「還以為我沒察覺。」
初秋的夜風吹在赤`裸的小腿上,有股輕薄的涼意,孫子期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發涼的手腕。
「還有,為什麼我會碰方昭仁,」餘明山兀自將話題一轉,「你知道嗎?」
他的眼神太暗了,讓孫子期無形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因為背叛。」
餘明山翹了翹唇角,再度將這四個字說出,最後笑了。
「溫小倩就是為了她,才背叛我。」
***
從臨江路進來,第三個路口,就是那道熟悉的斜坡。一行人沉默不語,緩緩地拾級而上。
遠遠看著,秦師傅的小館還亮著橘黃的燈光,門口半掩,一道高大的身影緊繃著,靠在門前。
餘明山手中的拐杖停了下來。
余城默默地抬了抬頭。
父子兩人無言地對視片刻。
余城眼神陰鷙地開了口:「下次再這麼來一出,你猜我他媽還會不會給你留面子?」
餘明山一點反應都沒有,只輕描淡寫道:「快三十的人了,還這麼跟父親說話,成何體統?」
「父親?」余城冷哼一聲,將唇間未點燃的煙隨意地扔到地上,「你省省吧。」
餘明山睨他一眼,使著拐杖支開拉門,平聲留了一句:「你還年輕,能戒則戒。」
余城譏刺地笑了笑,上前幾步勾住孫子期的肩膀,帶著人在他前面先走了進去。
孫子期一接觸到他的體溫,整個緊繃的肩膀都鬆弛了下來。
他身上的氣味太令人安心。
「又是匆忙趕回來的?」看著他明顯憔悴的面容,孫子期有些心疼地壓低聲音道。
余城「嗯」了一聲:「怕你擔心,所以沒說,不知道你也會在。」
孫子期不認同地皺了皺眉,悄悄掐了一下他的腰側。
「我錯了。」余城勾了勾唇,低聲道:「回家再跪石膏像。」
礙於餘明山還在身後,他沒做什麼過於親昵的動作,只將她往自己懷裡更緊密地帶了帶。
小館里沒有燉煮食材的聲響,但開著收音機,滿室都是咿咿呀呀唱著崑曲的樂聲,秦師傅照例站在廚房的流理台旁抽煙。
藺暉叼著一根煙,坐在正中的桌子上,扶著一瓶清酒自斟自飲。
餘明山從容不迫地拉開了他左邊的椅子,隨後將拐杖倚在一旁,入了座。
余城鬆開孫子期的肩膀,輕輕推了一把她的背,沉聲道:「你到後面去。」
孫子期看了看他,他指的是秦師傅的方向。這是要自己迴避的意思,雖然同處一室,不可能完全聽不見桌上的對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想讓她避開。
正在這時,餘明山悠閑地將眾人掃視一番,道:「都坐下。」
余城沒理他,繼續推了孫子期一把:「你畫畫去。」
孫子期有些猶豫地走了兩步。
「沒事,坐吧。」結果卻被藺暉拉住了,「你在也沒什麼。」
余城微微地挑了挑眉。
於是孫子期思忖半晌,又退了回來。
余城不滿地「嘖」了一聲,將她拉到另一邊的位置,讓她坐在自己跟藺暉中間,然後自己挨著餘明山坐下了。
桌上放著一壺鐵觀音跟一壺清酒。
藺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一下一下叼著酒杯子。
孫子期翻開其餘三個茶杯,拎起茶壺開始斟茶。
斟到最後一個杯子的時候,余城握住了她的手腕,語氣不屑道:「你管他呢。」
孫子期輕飄飄地乜了他一眼,還是堅持禮貌將茶斟滿,把茶杯輕輕放到了餘明山面前。
餘明山眼皮都沒掀一下。
一桌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地對坐了半晌,直至電台的崑曲節目都播放完畢,突兀地跳出一段吵雜的廣告。
秦師傅默默地按著轉檯,卡茲,卡茲,卡茲,停下來,這個台唱閩南語。
唱過幾曲之後,還是余城最先沉不住氣。
「你要我大老遠地跑回來,就是陪你聽曲?」他斜著嘴角,琥珀色的眼睛里儘是冷意。
「剛才那首歌,你媽生前經常唱。」餘明山淡淡道。
余城怔了怔,隨後諷刺地笑了一聲。
「兩位。」藺暉在這個時候懶洋洋地插了進來,「雖然我看起來像無業游民,但實際上還是挺忙的。」
聞言,余城還保持著那種笑,將身體往椅背一靠,習慣性地撈起孫子期的手握在手裡。
「忙?」
餘明山端起茶杯,沒喝,只嗅了一口,道:「關珊都沒了,你還有什麼可忙?」
藺暉將身體往前傾了傾,表情不變,輕聲道:「她沒了,你不還在么。」
孫子期有些緊張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余城支著下巴,垂著眼睛翻來覆去地看孫子期的掌紋,一點反應都沒有。
餘明山將茶杯慢慢放下,誰也沒看,平聲說了一句話:「我也活不長。」
時間滴答滴答地走。
掛在牆上的就是吊鐘清凌凌地敲了幾下,孫子期在心中默默數了一下,十聲。
這像一個開始的訊號。
余城握著她的手動了動。
「聽你底下的人說了。」他沒抬頭,垂著眼睛,就這麼漫不經心地問了對面那人一句,「……真是胰腺癌?」
藺暉極快地蹙了蹙眉。
餘明山一臉平靜,手指撫著瓷質的茶杯,沒有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