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島嶼幻夢(3)
第20章島嶼幻夢(3)
陳家駿不語。最初看到她,靈動的眼神中帶了三分故作挑釁的狡黠,的確有那麼一瞬,讓他想起小妹。家蓉在外人面前是舉止優雅、家教良好的小淑女,回到家中,對大哥家驄心存敬畏,和年紀相仿的三弟家騏總是鬧小彆扭,只有對著他才時常撒嬌,故意鬥嘴,等他佯裝生氣,又湊過來逗他開心。
然而不需多久,就發現葉霏和家蓉並不像。小妹對著他,是一種被兄長寵溺的嬌憨;而葉霏,自立,倔強,牙尖齒利,她只是把自己武裝得很好。只有強硬起來,她才能保護好自己那顆細膩而浪漫的心。她講給柏麥的故事,無意間泄露了內心真實的另一面。
這種堅硬的外殼,他曾經也有,直到某天有人對他說:
「我想留在你身邊,你就再也不會孤單了。」
「以後每一天,都有我陪著你。」
然而,也是同一個聲音,決絕而悲戚地告訴他:「我對不起你,家駿。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和你在一起了。我太累了。」
陳家駿有些胸悶,退潮后的大海波平如鏡,一絲風都沒有。
和兩年前分開時不同,心口的疼痛已經消失。然而那裡有一個巨大的瘡疤,總是猙獰地俯瞰他的一切。他嘗試與之共存,嘗試坦然面對未來的一切可能。然而那種割骨削肉的痛,壓榨了他的所有心力。
現在走的每一步,他不由自主,彷彿又在上演當年的一切。可他,還能任由自己被一個人吸引著目光,去關注她,惦記她,任她一步步佔滿心房,牽引他的喜怒哀樂嗎?
島嶼於他是什麼?是沉溺其中的幻夢,也是無法脫身的現實。
葉霏和茵達還沒有睡下,茉莉腫著眼睛來敲門,怯怯地問,是否可以借宿幾晚。她的物品還在大塊頭那裡,今晚不知道要去哪兒好。
三個女生把桌子挪開,兩個床墊並排拼好,橫著躺下,有點不夠長,腳就露在地板上。寧靜的夜裡,風扇嗡嗡地擺著頭。
茉莉側過身,聲音比風扇大不了多少:「我想,過幾天就回家去。」
葉霏頓了頓:「你從布拉格來,是嗎?聽說那是座很美的城市。」
茵達問:「要回去多久?」
「不知道。」
「那,還會再來吧?」
「不知道。」茉莉彎著胳膊,小臂擋在額頭前,「這次的旅行太長了,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回去有什麼打算?」葉霏問道。
「還沒有想。本來我教過一段時間英語,現在經濟不好,回去再看吧。」
「頌西知道嗎?」茵達問,「如果他肯改呢?」
「你覺得呢?剛才他求我原諒他,說他也原諒我。」茉莉凄然一笑,語音清冷,「但是,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他原諒?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想把旅行中的浪漫心動變成長久的愛情。」
葉霏胸口一陣發悶,竟不知要說些什麼。只聽到茵達緩緩說道:「茉莉,過了這麼久,我們都不把你當遊客了。如果沒有頌西,你會想念我們嗎?」
茉莉沒有回答,夜裡的時光像流水一樣滑過。
第二天一早葉霏來到潛店,聞到氤氳的咖啡香氣,只覺得馥郁芬芳,一顆心也舒展開來。她泡了一杯茶,邱美欣推過三明治:「要不要吃一塊?」
「早晨吃了麵包,不過看起來很誘人呢。」葉霏在她身邊坐下,想起前兩日對她心存隔閡,心中歉疚,語氣不覺也親昵了許多。
早飯後陳家駿帶著幾位學員出海,葉霏在邱美欣的帶領下熟悉課程場地。這次參加培訓的學員一共有七人,已經到了五位,還有一對兒美國夫妻沒有報名預備課程。正式培訓在兩天後開始,包括課堂學習、小組討論、水下練習等。邱美欣協助組織過幾期教練班,駕輕就熟,她給了葉霏一份日程安排,上面已經列出每天的場地和設備要求。葉霏曾經參加過學術研討會的組織,這些流程並不陌生,邱美欣稍加指點她便瞭然於胸。
中午回到店裡,眾人正吃著飯,克洛伊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餐桌旁。她放下半人高的登山包,將墨鏡推到頭頂,笑吟吟地和老朋友們一一擁抱。和幾位新學員互相介紹后,克洛伊輕快地笑起來:「又有新人來接受魔鬼特訓了。歡迎!我相信,你們一定會飽受折磨,終生難忘。」
陳家駿瞟她一眼:「謝謝你精彩的廣告詞……十分準確。」
她笑著從包里掏出一個包裹嚴密的塑料盒,遞給葉霏:「知道你回來了,刀疤特意讓我帶些點心過來。他媽媽親手做的,比賣的好吃得多。」
「太感謝了!」葉霏喜笑顏開,「刀疤呢,怎麼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他媽媽身體不太好,過幾天還要去醫院複查。」克洛伊眼底掠過一抹黯然的神色,然而轉瞬即逝,又笑著攬著葉霏的肩膀,「你走的時候,我就和大家說,你一定會回來。因為所有人都愛這裡!」
葉霏拆開食盒,裡面是十幾個糯米糍,圓滾滾,黏了一層雪白的椰蓉,咬開來,濃香的堅果味道充滿口中。她真是不捨得拿出來給大家分享,但總不好一人獨吞,便心有不甘地說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訪刀疤的媽媽。」
「是應該去。」陳家駿看她,戲謔地笑,「如果我說,他家院子里還有兩棵山竹樹,你是不是現在就出發了?」
葉霏跳起來:「什麼時候結果?」
陳家駿說:「現在。」
葉霏果然坐立難安。
克洛伊笑:「最近會比較忙,等教練班結束,有兩天時間我們就可以去。」
葉霏點頭。
她又問:「你的耳朵好了嗎?」
「嗯,去看了醫生,已經都消炎了。耳膜也沒有穿孔。」
「太好了!」克洛伊攬著她的肩,用力拍了拍,「如果你的時間夠,我來教你潛水吧!」
雅恩斯舉起手臂:「不好意思,或許你說得有點晚,我已經預約了。」
克洛伊挑眉:「新來的,你確信自己能通過考試?」
「不是說我們有最好的教練課程嗎,過不了不是會退款?」
「就算你能過,難道要拿霏做實驗品?」
雅恩斯奇道:「只要通過考試,我就算有資質吧,還需要比經驗嗎?」
「哦……我好像明白什麼了……」克洛伊看看葉霏,又看看雅恩斯,促狹地笑道,「你要知道,作為一個正派的教練,你不能這樣。」說著,抓起葉霏的手腕,「或者這樣。」又牽起她的手。
雅恩斯抗議:「嘿,不要質疑我的專業素養。」
邱美欣微笑道:「怎麼辦,霏太受歡迎了。」
葉霏左支右絀,不知道如何應對,求助般偷眼去看陳家駿,他安然地吃著午餐,對二人的爭執置若罔聞。
克洛伊大致聽說了茉莉和頌西的事情,拉著葉霏坐在露台一角,問她近況如何。葉霏講了幾日來的所見所聞,又說道:「茉莉的簽證就要到期了,她打算回國。」
克洛伊蹙眉:「是不應該留在這裡了。刀疤還要一周才回來,我接茉莉去我那裡吧,你們三個住在一起太擠。」
葉霏點頭:「她這兩天也不去Joy』s了,說想四處轉轉,我覺得,她還是捨不得。你說,她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克洛伊微微搖頭,「沒有人能夠預測未來。」
克洛伊帶了背包離開,葉霏獨自坐在木頭圍欄上,望著不遠處湛藍的海面,心裡有一絲茫然。有誰拽了拽她的衣角,回過頭,看見柏麥站在身旁,仰著蜜色的臉,濕潤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望著她,雙手還捧著一張白紙。
「是要我給你講故事嗎?」葉霏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在身邊的木板上。
柏麥將手中的紙遞過來,上面是她稚拙的筆跡:太陽高懸空中,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幾尾魚兒高高躍起。
「啊,這是飛魚嗎?」葉霏接過來,「你看到飛魚了?」
柏麥大力點頭,指了指海面:「那邊。」
葉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扭過頭去,只看到閃亮的陽光將珊瑚海映照得澄澈純凈,幾乎透明。
手上的畫被人輕快地抽了過去:「也許不是飛魚,是鷹鰩。」陳家駿蹲下身來,眼睛和柏麥齊平,用當地話輕聲詢問。這種語言婉轉柔和,他放鬆了平時挺拔的肩背,整個人都顯得格外溫柔。
葉霏一低頭,就能看見他的短髮和兩道濃眉。她深深地看了兩眼,又連忙挪開眼光,投在面前的畫上。
陳家駿和柏麥說了幾句,向葉霏解釋道:「我問這條魚有多大,是不是好像長了翅膀。」
「這裡有鷹鰩?它們會飛?」
「在海邊坐久一些,時常能看到。」他糾正道,「嚴格來說,不是飛,是跳出水面。」
「我也好想看到。」
他一臉嚴肅:「有人坐船被跳起的鷹鰩撞到,沒救過來。」
葉霏不信:「你逗我吧。」
陳家駿沒笑:「真事,在美國。意外,就是意料之外。」
葉霏心想,幸虧你講中文,否則當著一臉懵懂的柏麥講Shithappens(壞事總會發生,天有不測風雲),真的合適嗎?
「是個悲劇的意外。」他話鋒一轉,「但這並不會影響其他人仍然盼望看到鷹鰩的心情。」
柏麥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看看陳家駿,又看向葉霏:「霏,今天可不可以再講個故事?」
葉霏彎下腰來,攏了攏頭髮:「這裡的海水很淺,無論走多遠,海水都不會沒過腳踝。所以當太陽落山時,海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有的水鳥看到雲朵,就飛了過去,變成海中的大魚。」
她說到這兒,頓了頓。
陳家駿看出她的猶豫,用中文問道:「這個故事還沒有完?」
她抬起頭:「好像不大適合講給小朋友。」
他微微一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可以講給我。」
葉霏抿了抿唇:「沒有人知道,那些鳥是否還會再飛出來。」
那面無垠的鏡子,是夢想和現實的分界線。你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現實的倒影,還是內心最深的渴望。
這一句,她也不想說給他聽。
第二天一早,陳家駿接了一個電話,葉霏正在清理店面,看見他微笑著站起身來,神色十分恭敬。
雅恩斯跑過來,拍拍葉霏的肩膀:「等我回來,一起去夜市吧!」
「今晚不用看書測驗?」
「昨天複習完啦。」他長吁一口氣,「過兩天正式開課了,再不去真的就沒機會了。」
邱美欣揶揄他:「你可真是為我們省錢,學費里是包含三餐的。」
雅恩斯豪爽地揮了揮手:「沒關係,再黑兩個網站!」
那邊陳家駿已經放下電話:「今天不行,大家都在店裡吃飯。汪sir已經到機場了,下午就能到島上。」
邱美欣笑:「汪sir的接風宴,少不了好吃的。」
「葉霏下午提前去點菜吧。」陳家駿說道,「順路去一下MonkeyBar,預留一張長桌。」
葉霏想到夜裡有美食,又能和大家小酌聊天,心情十分愉悅。路過MonkeyBar,沒看見無精打採的頌西,倒是看到了久違的鄭運昌。她笑逐顏開,小跑過去:「鄭老闆,又見到你啦,前幾天你都沒在。」
「葉霏,就知道你會回來!」他利落地從架子上摘了一隻高腳杯,「請你喝東西。」
「不不,現在不能喝酒,被K.C.發現又要說我了。」她吐了吐舌頭,「不過課程總監汪sir到了,K.C.說預訂一張長桌,吃了晚飯大家過來。」
鄭運昌拿出一罐蘋果汁,遞給葉霏:「嗯,這是開班之前最後一次放鬆了。之後大家都會很忙,汪Sir看起來很和善,但也是蠻嚴格的。」
她在吧台前的高腳凳坐下,四下看了看:「頌西呢?他還好吧。」
「去醫院複查了。」
葉霏有些擔心:「你不會……辭退他吧?」
「當地的年輕人,有幾個不是這樣?要麼不夠勤快,要麼不夠用心。」鄭運昌笑,「我這麼說,不是不喜歡他們,大多數人心思簡單,相處起來輕鬆。我來島上開這個酒吧,本來也不是為了賺錢。如果我喜歡那種又緊張、又忙碌,每個人都一板一眼的日子,就不會到這兒來了。」
葉霏想起自己的稿件,問道:「我在寫一篇關於海島的文章,能問一下,您為什麼選擇在這裡生活嗎?」
「因為海邊很美啊,生活又悠閑。我現在每活一天都是賺到的,不想讓自己太辛苦。」
葉霏一愣。
鄭運昌倒不避諱:「三年前做過一次大手術,總算保下這條命。其實我很清楚,複發的幾率還是蠻大。後來到這裡散心,沒想就住下了。起初沒有店面,就在ScubaLibre的露台上賣酒。當然,要等晚上潛店收工之後。我要給家駿租金,他從來沒收過,後來還入股,說這樣就可以喝到進價的酒了。」
葉霏不禁彎起嘴角:「他還總管著我,其實自己更能喝。」
「那時候,真的擔心他喝太多。經常hangover(宿醉),有一次下水,那麼大一隻水母都沒有看到,險些撞上去。」周圍沒有人,鄭運昌還是壓低了聲音,「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說過他的糗事哦。」
兩個人一起笑出聲來。
葉霏托著下巴:「那是怎麼發現水母的呢?」
「還帶著客人,被拉住了。」鄭運昌呵呵地笑著,「那次真的把他自己也嚇到了,倒不是怕被水母蜇,而是很內疚,他應該時刻保持清醒,才能為全隊的安全負責。」
「後來呢,他就不喝了?」葉霏繼續問,「好像也沒有吧。」
「會喝一點。真的想喝,也會等第二天不出海的時候。」
葉霏笑:「難怪我剛來的時候,他都不怎麼出海。」
「也是因為生意做大了,不需要自己那麼辛苦。」鄭運昌慨嘆,「家駿很有生意頭腦,人也正派,我相信他的店可以開得更好,或許他會成為下一位課程總監。」
葉霏若有所思,用下巴一下下戳著圓珠筆的按扣:「家駿……我是說K.C.,他來到島上也好多年了吧。沒想到,妹妹的事情,影響了他那麼久。」
鄭運昌正在擦櫃檯,聽到她的話,停下手來,略一遲疑:「我現在只能講,相信我,家駿不是個軟弱的人。不過……如果有機會說,以前的事情,他不會隱瞞你。」
是不是自己表現得對他太過於關心?葉霏沒來由地緊張起來,支吾道:「我隨便問問,沒什麼特別想了解的。」
好在頌西及時出現,讓葉霏不需要再尷尬地辯解下去。他神色頹唐,揚了揚手,算是打過招呼。
「那天沒再傷到胳膊吧?」葉霏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