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雷霆卻避鋒芒疾(下)
風生衣不假思索,縱身撲向李豫。
何靈依色變,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動的,再復取箭上弦、拉弓放箭,這一箭竟似傾盡全付心神,快捷無倫,勁勢無倫,直追第一支箭——
便在此同時,風生衣與李豫在地上連連翻滾,避過疾雨般射來的箭矢,風生衣倉促間隨手拾起一支墜落箭羽,舉輕若重,力透千鈞,截空如電,回射城頭——
「哧」,弦聲未盡,何靈依射出的第二箭已生生將前一箭擊落,兩支箭同時墮地。
何靈依胸口一盪,緩緩低頭,胸前綻開點點血花,綠裙艷血,便在這幽暗夜裡,也格外妖艷炫目。
風生衣驚駭莫名,對眼前之事無法置信。
何靈依宛若一片綠雲,悠悠蕩蕩由城頭墜下。
「師妹——」他長嗥,不顧一切朝城樓狂奔,迎面無數箭矢劈頭而下,他狂亂揮劍擊斬,縱身騰空,終於在半空將她接入懷中。
箭已沒矢,正中心口,反倒流血極少。風生衣只是語無倫次:「師妹,你不能死,不能——全是我不好,是我輸了,我認輸,我們一起回峨眉,可好?——」何靈依的手按住他的衣襟,止住他的話,笑靨依舊,嬌憨依稀,一如少年同師習武時。她脈脈看他,似溫存,似感嘆,留給他最後一句話:「這一生,你只怕永遠不會明白——你的最愛。」
風生衣不懂她的話,心割裂開般劇痛,仰天悲嚎,四方蕭木颯颯。
城樓上射出的箭矢在何靈依墜落時暫歇片刻,再復亂箭連珠,全招呼向惟一在射程內的風生衣。李豫並程元振、嚴明焦急呼叫提醒,沈珍珠也從馬車走下,均恨此行無人帶有弓箭,對城樓上所發的亂箭毫無還手之力。
風生衣本自抱著何靈依屍身呆坐不動,說時遲,那時快,他猛一提劍,捲起一道凜冽光弧,劍氣如長風破浪,數丈內外,滿天箭矢如流星墜地,長嘯聲中他放下何靈依屍身,氣沉腰際,提足點在城牆上,疾踏垂直的城牆,瞬息間已越上城樓。
城樓上的未料風生衣有如此武功,沒來得及躲避,風生衣雙目赤紅,長劍翻飛,連聲慘叫中右方一片士卒尚未倒地,他已斬殺向左方的士卒。
李豫遠遠望得城樓上血光飛濺,知悉風生衣傷痛後悔,移恨於這幫偷襲者,竟殺紅了眼,深覺風生衣多年來為自己所做事情太多,今日令他無意失手,痛失所愛,暗自愧疚不已。
「呃!」隨著一聲短促慘叫,城樓上燈火漸暗,歸於沉寂。「轟隆隆」悶響聲中,城門中開,風生衣手中提有一物,騰躍疾行而來。
「通」,風生衣將手中之物擲到李豫跟前,說聲「請殿下處置」,掉頭朝何靈依屍身所在走去。
李豫低頭,「那物」原來竟是一名身量嬌小的女子,長發披散,因被摔得甚重,痛苦的在地上蠕動著,沒有抬頭。沈珍珠聞得那女子身上發出淡淡的幽香,香而不膩,濃而不妖,脫口道:「獨孤鏡?!」
獨孤鏡猝然抬頭,邊喘著氣邊冷笑道:「是我。」濃妝掩蓋了她原本清秀的容顏,衣裳極艷極薄,眸眼精明中平增妖媚。嗅覺記憶本是最恆久難忘的,沈珍珠舊日在張淑妃宮中聞過獨孤鏡所制香料氣味(詳見第四十九章《晶晶行雲浮日光》),現在不過下意識喚出獨孤鏡名諱,若單看相貌,說不準未必還能認出獨孤鏡。可是,獨孤鏡涉嫌誣害李豫,就算沒死,現在也該在大理獄中啊!
李豫道:「果然是皇后將你從獄中劫了出來,瞧你這模樣,竟是做了娼妓也不忘要殺孤!」
獨孤鏡艱難的站起,拍掉沾在衣裳上的泥土與塵灰,揚頭道:「殿下應當知道,若是奴婢得不到的東西,必然也不會讓她人得到!今日事敗,要殺就殺,也不必多話!」
李豫思忖片刻,拉過沈珍珠的手:「她害你最深,你曾說過要手刃仇人,替紅蕊報仇,她就交由你發落吧。」將佩劍遞與沈珍珠。程元振提劍,悄聲提醒道:「殿下,娘娘身懷有孕,沾染血腥,恐是不祥。不如,由我——」
「不!——」獨孤鏡後退半步,惡狠狠瞪沈珍珠,厲聲尖叫:「我寧可一頭撞死,也絕不能死在你的手中。」她看著李豫,「殿下,你我總算主僕、夫妻一場,你就這樣狠心,竟要我死在這賤人手中?」說到「狠心」兩個字時,眸中淚光一閃,竟落下兩粒淚,劃過面頰的厚厚脂粉,留下兩道淚痕,甚是難看。
沈珍珠從沒看到過獨孤鏡流淚。她雖極為憎恨獨孤鏡,曾經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可在吳興兩年中,深思至她,竟漸有數分理解。獨孤鏡出生寒微淪為侍婢,卻不甘服從命運力爭上遊,做事從不瞻前顧後,狠決果斷,殺紅蕊、害林致、陷害李豫,幾近成功,被張淑妃認為義女。在她的心中,或者無神明可懼,無鬼怪可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她終究如此悲慘,由李林甫、李豫至張淑妃,她不過是處處被人利用。
沈珍珠曾經以為,象獨孤鏡這樣堅韌恆定的女子,就算瀕臨死亡,也不會害怕,更不會落淚。可在看著她掉落下第一滴眼淚時,沈珍珠霍然明白:她終歸是女人,她此生全力爭取的,不僅是那灸人權勢,還有李豫的心。所以,獨孤鏡從前會設法謀害她沈珍珠;而一旦明白李豫之心絕不可得時,便終陷瘋顛,將矛頭指向李豫。
執著是女人的本性,或者,也是女人的天敵。多少女子,用一生的時間,去摯愛一個男人;用一生的守候,去等待一顆心的回歸。獨孤鏡也是如此,只是手法比普遍女子更加極端,因為她一生無論甚麼都要靠自己爭取,所以,她無法靜靜守候,她全力出擊。
沈珍珠對獨孤鏡道:「你是受人指使,若你肯在陛下和群臣面前說出主使之人,我保你不死。」
獨孤鏡尖聲大笑,說道:「保我不死?你以為我會這樣愚蠢,這個人的名字,我寧死也不會說出來。」她步下踉蹌,搖搖倒倒轉了個圈,神智彷彿狂亂,譏諷般尖笑不停:「太子殿下,你瞧瞧,你喜愛的是甚麼人?竟然沒膽氣提劍殺奴婢!殿下,你要這樣的王妃有何用,她能助你什麼?奴婢我除了不是世家女以外,有什麼不比她強——」說到這裡,忽然折身栽頭撲向程元振,程元振一怔,未及收劍,她「呃」的悶哼,長劍透心,血如泉涌,因痛苦愈顯容色猙獰可怖,身子倒下時突然奮力前伸,緊緊抓住沈珍珠裙裾,一口血噴在沈珍珠裙下。
抓得這樣緊,沈珍珠不得不曲下身子,卻見獨孤鏡陡然抬頭,怪異的笑著,吐出兩個字音。聲音太低,沈珍珠沒有聽清楚,疑惑的追問:「什麼?」獨孤鏡頭一偏,已氣絕身亡。
嚴明與程元振急速率眾沖入府衙,將嚇得瑟瑟發抖的金城郡守和城樓上幾名受傷未死的兵衛擒來見李豫。一番審問下來,這郡守竟不知原委,連稱冤枉。再審,那幾名兵衛方說,獨孤鏡是昨日才來金城郡的,手段好生了得,將守門官媚惑得五迷三道,瞞過郡守設下圈套。那守門官方才在混亂中已被狂怒的風生衣一劍刺死,嚴明翻遍其屍身,並無任何書信,僅得一塊中宮令牌。想來這守門官原是皇后的人,接到獨孤鏡與何靈依傳來的皇后指令,於是一同設計謀殺李豫。那金城郡守應是確實不知訊息,不然方才城樓兵衛孤軍奮戰,不會無人接應。可惜這區區令牌作不得證據,張皇後行事果真謹慎。
沈珍珠默默走至風生衣身旁。
風生衣懷抱何靈依屍身,枯坐不動。過了許久,他開口說道:「我從師學藝時八歲,師妹六歲,我們青梅竹馬,從未分離,也都爭強好勝,爭執不斷。師妹的心意……我早該明白……她為我踏入紅塵,如今她走了,我所做所為,便算日後位極人臣,已失趣味——」
沈珍珠幽幽道:「我去對殿下說罷——你帶著何姑娘回峨眉。」
風生衣沉默著,沒有回答。
李豫徐徐走來,一件大氅輕輕罩在沈珍珠身上,他傾身扶著沈珍珠,凝立不言。但見星河變幻,雲層飄浮,百看不倦,不自覺中曉雞初啼,晨曦微露,戰場已清掃,金城郡城門大開,漸有商旅行人通過,慢慢熱鬧起來。
「櫜櫜」蹄聲中,有人騎驢由沈珍珠面前經過。明明已走得遠了,驢背上的人卻回首,朝沈珍珠古怪的眨了下眼睛,面上皺紋迷離,老朽已極。沈珍珠一震,執住李豫的手,驚奇的喚道:「張九齡大人——」風生衣不禁亦抬起頭。
那騎驢人已轉過頭,悠悠閑閑的朝前盪,好似沒有聽見沈珍珠的呼喚,口中吟著偈語,隨風徐徐飄然送來: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空。」
八年前,黑松林中,張九齡曾吟過此句,沈珍珠似懂非懂。而今再品此偈語,仿有所悟。喜與怒、甘與苦、榮與辱、悲與歡、得與失、取與舍,便如天下萬千江水河流,形態雖異,皆是生命鏡射,惟心地清明,明了自己所願所求,心中坦蕩,方能真正超脫,否則一生糾纏苦痛,無論進退何處,亦不能脫卻煩惱。
這樣簡單的道理,她卻用了八年時間,迂迴曲折,今日方能曉悟。
她所願所在是甚麼?不過是遂他所願。
他所願又是什麼?他心中最重的,還是那光華萬丈的九五之尊。接著,便是她。
她從來無意與江山比肩。
得到這錦繡河山,他必然歡欣;然而失去她,他必定悲傷。
既然如此,既然她已與他重歸於好,為何心中始終負重如山,忐忑不安,每每強顏歡笑?為何還要執著於會否拖累他?她這般的取捨不定,令他心神難安,亦是一種拖累啊。她只知刀劍會傷害他,卻不知自己亦是一柄寒刃利劍,會深深刺痛他的心。
現已將至他與皇後生死較量的最後時刻。
她為何不陪他共赴這一場決戰,無論生死,無論成敗,至少,她已無悔。
她心神從未這樣清明,緊緊回握李豫的手,與他相視微笑。佛祖拈花一笑,滿座弟子中尚惟有摩訶迦葉尊者妙悟其意,希望她之所悟為時未晚。
風生衣也站起:「待我埋葬好師妹,咱們便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