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們一點
星期四,晚上9點半。琮州市江北區砂中路。
為了考到英語導遊證,陸晉鵬拚命學習英語。對於他來說,導遊不僅是一份工作,而是逃離這個城市,離開家最好的借口。
當導遊的話,就可以一年當中絕大多數時間待在外地。陸晉鵬後悔自己早怎麼沒意識到這一點。如果他在高中時期就想到這個的話,大學就會選擇旅遊專業了,而不是令人沮喪的統計學。
家,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溫暖的港灣。但在陸晉鵬心中,家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收容所,一個容納他吃飯睡覺的盒子。
準確地說,這個概念是九歲那年改觀的。那一年,陸晉鵬的父親上吊自殺了,不久后,母親帶著他改嫁,令他的生命中出現了「繼父」這個生物。從此以後,他過上了寄人籬下、受盡欺辱的日子。
往事不堪回首。陸晉鵬在繼父家待了十三年,領悟到一件事——如果自己不想效仿親生父親的話,只有遠遠離開這座城市和這個家。
為此,他利用大學畢業前夕最後的時光報名參加英語培訓,只求考上導遊證,以一個名正言順的方式遠走高飛。
每天,陸晉鵬都在培訓中心留到最後,然後一個人在街上徘徊,儘可能地延遲回家的時間。
但他沒想到,今天晚上居然發生了這種事。
在公交車站,陸晉鵬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接著,兩條手臂一起挽到他肩膀上。陸晉鵬左右一看——身邊站著兩個惡神惡相的男人,身材都比他高大。他們嘴裡叼著煙,斜眉吊眼地盯著他。
「你們干什……」話沒說完,夾在脖子上的兩條手臂像枷鎖一樣把陸晉鵬架到了大路旁的一條小巷子里。
這條巷子里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兩個地痞把陸晉鵬推到牆角,貼著他的鼻子說:「兄弟,借點兒錢來花吧。」
陸晉鵬看出來,這兩個地痞把他當成中學生了,不過提醒他們自己是成年人似乎毫無意義。因為他的身材和體能實際上就只有中學生的水平——一張娃娃臉,一米五八的個頭、四十公斤的體重——大多數女生看上去都比他強壯、結實。長得如此瘦小,除了營養不足,更源於遺傳基因。他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小個子。
從讀小學開始,陸晉鵬就一直受到校外流氓的青睞,因為他永遠是全班最瘦弱的一個男生。由於「身經百戰」,他非常清楚這些地痞需要的是什麼,也知道自己的立場。他不可能打得過,也不可能跑得贏,只有乖乖交出身上的財物。
陸晉鵬將兩個褲兜里的零錢全都掏了出來,交給其中一個像山豬般的壯漢。
那人數了一下,惡狠狠地瞪著陸晉鵬:「只有四十多塊錢?你當我們是叫花子呢?」
「我只有這麼多。」陸晉鵬不敢激怒他們。
另一個頭髮遮住半張臉的流氓攘了陸晉鵬一下,手伸進他褲兜里去搜,把手機和公交卡給掏了出來。山豬在陸晉鵬的腦袋上扇了一下,兩個地痞把財物揣進口袋,罵罵咧咧地走了。陸晉鵬鬆了口氣,走出這條小巷子,步行回家。
回到位於江北區的家中,已經十點了。
進門之後,陸晉鵬的母親從客廳里走過來問道:「今天怎麼這麼遲才回來?」
陸晉鵬沒有別的借口,只能說實話:「我被兩個流氓搶了錢和公交卡,只能走路回來。」
「啊,你被搶劫了?」母親驚愕地說,「他們打你了嗎?受傷沒有?」
「沒有。」陸晉鵬疲憊地說,走進客廳。這時,繼父從二樓下來了。
「你被搶了?」繼父說,「你怎麼這麼沒用?」
陸晉鵬不想跟繼父說話。但繼父不會放過這個譏刺他的機會,走到陸晉鵬面前,乜視著他:「被幾個人搶了?」
陸晉鵬面無表情地回答:「兩個。」
「多大年齡?」
「十七、八歲吧。」
「高中生?」
「可能是。」
「哧……」繼父嘲諷地說,「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生,被高中生搶了。我們家真是人才輩出呀!」
母親走過來:「你別說這種話了。」
繼父指著陸晉鵬說:「你看看你兒子這副窩囊廢的樣子,還不讓人說?」
「那你要我怎麼樣?」母親說。
「確實,你也沒辦法。」繼父說,然後同情地望向陸晉鵬。「說實話,也不能怪你,誰叫你老爹就是個窩囊廢呢?對吧,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對於繼父長期以來的奚落、挖苦,陸晉鵬本來已經麻木了。但今天,他竟然說到了自己生父頭上。陸晉鵬的胸中燃起了一把火,他睜大雙眼,憤怒地瞪著繼父。
「你說得太過分了!」母親也怒不可遏。「人都死了,你嘴上就不能積點兒德嗎!」
「怎麼,我說錯了嗎?」繼父望著陸晉鵬,挑釁地說道,「你自己說,你老爹是不是個窩囊廢?想學人家做生意,結果被騙光了錢,就像個女人一樣上吊自殺了。這些不是事實嗎?我冤枉他了嗎?」
陸晉鵬全身顫抖,喉嚨里湧起一股血的滋味。他眼裡迸射出忿恨的火光,一字一頓地說:「不—准—你—侮—辱—我—父—親。」
繼父盯著他看了幾秒,問道:「你這樣看著我,想幹什麼?」
陸晉鵬沒有說話,只是瞪圓一雙眼睛看著繼父那張醜惡的臉。
繼父和他對視了一陣,突然抬起手掌一耳光扇到陸晉鵬臉上,將他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沒有站穩,倒在地上。
「你打他幹什麼?!」母親吼了繼父一聲,走過去扶住兒子。陸晉鵬甩開母親的手,臉上雖然火辣辣地疼,但仍然像之前那樣怒視繼父。
「對了,就是要這種情緒。」繼父向陸晉鵬走過去。「你現在是不是很恨我?那就來呀,動手打我呀!你那個窩囊廢老爹沒教你的事,我來教你!」
陸晉鵬今天晚上第三次聽到他說自己父親是窩囊廢了。他現在不僅想打他,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但也只是有「心」而已,沒這個膽,更沒這個本事。繼父身形魁梧、膀大腰圓,真要動起手來,他對付自己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容易。
繼父走到陸晉鵬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憐模樣,過了一會兒,搖著頭說道:「你兒子果然是個沒種的東西。這樣刺激他都不敢動手。看來,只有一輩子被搶、被欺負的命了。我是沒轍了,教不會。」
這時,樓下衛生間的門開了。繼父的親身兒子——陸晉鵬同母異父的弟弟陸昊從衛生間出來了。陸昊今年十二歲,長得跟繼父一樣高大健壯,儘管比陸晉鵬小十歲,卻高出一個頭。這小子在家洗完澡從來都是一絲不掛就走出來。現在也是,他一身濕漉漉的,甩著胯下那玩意兒就大刺刺地走了出來。
「哥哥又被搶了?」陸昊幸災樂禍地走過來,像對待小弟一樣笑嘻嘻地拍著陸晉鵬的肩膀說,「沒關係,下次我給你當保鏢!」
陸晉鵬厭惡地把陸昊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下來,懶得理他。
「哈哈哈哈!」繼父開懷大笑。「不愧是我的兒子!有種!」
「陸昊,跟你說了多少次,把衣服穿上再出來!」母親呵斥小兒子。
陸昊沖母親做了個鬼臉,回自己房間去了。繼父看著兒子的大白屁股,讚賞地說:「這才是男人,不拘小節!」
陸晉鵬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在繼父眼中,他在這個家裡的唯一價值就是襯托弟弟陸昊,以證明繼父的優良血統和遺傳因子是多麼出類拔萃。而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很多時候都是從侮辱、嘲諷自己這一過程中提取的。
陸晉鵬非常清楚,在這個家裡,自己和母親是弱者;繼父和陸昊是強者。自從母親改嫁,他就一直活在這種陰影之中。這種生活讓他感到絕望,他無數次地想反抗,但以他單薄瘦小的身軀,能做什麼呢?
如果有一天,上天賜予我力量……陸晉鵬緊咬著下唇,咬出了血。也許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