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目不轉睛看著場中的陳蘭橈,燕歸心底默然響起李白《俠客行》中名句。
千里彤雲,天色蒼茫,寒風捲起旗子,烈烈有聲。白馬上那道身影,看似纖柔嬌弱,但此刻張弓搭箭,氣勢卻儼然不輸任何武將。
果然不愧是他所看中的人。
但是,她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燕歸心道:「蘭橈,希望你明白我昨日所言。」
銳利的箭鏃之後,是陳蘭橈鋒芒畢露的雙眼,破碎虛空,凜凜然看向的卻是太子琪的方向。而對方揚長脖頸,正看向王統制倒下方向,渾然不知生死已迫在眉睫。
白馬疾馳往前,箭鏃閃爍寒光,機會就在剎那轉瞬間,陳蘭橈眼波輕轉,復看向公子燕歸。
剎那間目光相對,那嬌紅的唇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她長睫輕眨間,白馬已經開始轉彎。
那箭頭對準的方向也隨之不露痕迹地轉變。
燕歸的這口氣,直到現在才放鬆下來,然而回想她方才那一刻乍然流露的一抹淡笑……那可是,看破了他的擔憂,在嘲笑他的緊張嗎?
就在燕歸心念涌動時候,陳蘭橈已經射出了第三支箭。
程立雪心中震驚無法形容,他可以聽風聲辨出那支箭從自己左側身後射來,他即刻作出反應,身子往右邊微微側出躲閃。
果不其然,那支箭幾乎貼著他左邊肩頭擦身而過!程立雪又驚又疑,幾乎要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出手的究竟是否陳蘭橈,為何準頭如此之嚇人!
但就在他恍神之時,身後又傳破空之聲!這次卻是自他右邊身側而來,程立雪心悸之餘歪身往左,雖然如此,只聽得很輕微的「破」的一聲,他右肩的衣裳已被劃破!
「該死!」程立雪震驚之際,這才確認是他輕視了陳蘭橈!想不到陳國公主箭術如此出色!但是這還未完,第五支箭閃電般而來,這一次,對準的卻正是程立雪的后心!
程立雪聽得那風聲凌厲,不由倒吸冷氣,千鈞一髮中低低俯身,只聽得頭頂「嗖」地一聲,那支箭擦著發頂心而去!
程立雪心驚膽戰之餘,驀地領悟:不是什麼歪打正著也並非失手……王統制的確是被陳國公主故意射殺!而陳蘭橈這三箭,卻好像並不是要立刻取他性命,難道是因之前被眾將士以及他本人嘲笑,故而也用這法子來折磨他嗎?
但是程立雪卻只想到了其一。他打馬而行,倉促回頭看向陳蘭橈,見陳國公主嬌小的身子伏在馬背上,秀麗絕倫的臉上卻滿是冷然凝重的肅殺,此刻於他眼中,她不再只是個嬌弱無力的美貌少女,卻比軍中任何一名身經百戰的將軍更可怕!
程立雪咬牙回頭,打馬而行。
此刻那一炷香,已經燃過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氣,絕不信自己的性命竟會喪於一名少女手上!
陡然間,低低地驚呼自周遭零星響起,程立雪不解其意,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陳蘭橈人在馬上,回手自囊中取箭,她搭上一支箭,觀者平靜,她卻並不張弓,回手又取一支箭,搭在弦上,觀者有驚呼聲……直到她取了第三支箭!
在座眾人陡然明白了陳蘭橈此舉的意思,但卻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忍不住站起身來,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陳蘭橈催動白馬,馬兒如明白主人心意,奮起四蹄,靠前方的黑馬越來越近!
「是時候了!」陳蘭橈目視前方,深吸一口氣,如玉般的手指勾動弓弦,張弓如滿月。
程立雪聽到利箭破空聲響,但是這次,他糊塗了,他無法辨明這一次箭是從哪個方向而來,甚至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身後有千萬支箭鋪天蓋地,程立雪魂飛魄散,但是決斷的時間至是一剎,因為一剎過後,就會定生死。
等程立雪反應過來身後追命的利箭是三支后,他明知如此,卻不能左閃,無法右躲,甚至連俯身都不能!因為三支箭聯袂而至,發出的破風聲音互相影響,讓他無法準確判斷箭頭的高低來作出應對。
避無可避,程立雪大喝一聲,抬手在馬兒臀上狠拍一記:「走!」
黑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飛奔而去。程立雪卻自馬背上騰空而起,他扭腰轉身,長腿斜掃,掃落一支箭,卻躲不開同時而來的第二支,右肩狠狠一疼,是箭鏃咬肉,但最致命的第三支,卻直衝他胸口而來。
程立雪回手,死死地握向第三支箭,同時身形如斷線紙鳶,向後急跌,狠狠倒地。
眼冒金星,幾乎吐血,程立雪停了會兒,才勉強從地上探身,他還未坐起,就看到眼前馬蹄閃現。
程立雪怔住,他仰頭,望見在蒼茫天色下,是陳國公主秀麗絕倫的臉,她右手持弓,左手搭箭,正對準他的眉心。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躲閃不了。
全場嘩然,卻又寂然無聲。
程立雪心頭一嘆,手鬆開,掌心的那支箭無聲跌落,他望著陳蘭橈,片刻后輕輕一笑:「很好,我願賭服輸,你動手吧!」
程立雪說完之後,微微仰頭,閉目等死。
意料中那射穿透露的箭卻不曾來到,程立雪聽到陳蘭橈的聲音響起,問道:「這般死在我手上,算是折辱你么?」
程立雪微微皺眉,道:「不,死在你手上我毫無怨言。可嘆我自詡英勇無敵,卻不過自高自大,如今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女子也不能小覷,尤其是如公主這般的女子。」
耳畔是那少女輕笑了聲:「這還像句人話。」
程立雪擰眉大叫:「你要殺就殺!莫要羞辱我!」
陳蘭橈說道:「怎麼你竟這般敏感,我隨口一句話,就認為是羞辱……只怕你還不知何為真正的羞辱……」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聽來竟有幾分沉鬱。
程立雪不解其意,陳蘭橈卻又道:「算了,那柱香該燒完了吧?」她自言自語般說了這句,就聽遠處那傳令官後知後覺地大叫:「一炷香畢,比試結束!」
程立雪驀地睜開眼睛,見陳蘭橈正收箭入囊中,小臉上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
他震驚無法置信,一時連肩頭疼痛都忘了,掙扎著叫道:「你為何不殺我!」
陳蘭橈淡淡看他一眼:「你就當我改變主意了吧!」她說完之後,轉身打馬,緩緩離開。
有幾個跟程立雪相熟的將領們此刻飛奔而來,有人將他扶起來,連問如何。
有人道:「方才那小公主跟大哥說什麼了?幸得她毫無經驗才拖延了這些許時候,也是大哥洪福齊天,讓香正好燒完了。」
又有人道:「沒想到這賤人箭術這般了得……不過她願望落空,不會回去哭鼻子了吧?」
幾人才欲說笑,程立雪喝道:「夠了!誰許你那麼稱呼陳國公主的?」
被斥那人不明所以,只好閉嘴。程立雪看著陳蘭橈離開的方向,最終搖了搖頭,在眾人簇擁下前去療傷。
陳蘭橈提著弓,隨著白馬沿著校場而行,心中卻想到昨晚上她夜探陳源的一幕。當時她回到殿中,夜不能寐,又惦記思奴跟陳源,想來想去,便出門去探陳源。
陳源殿內,那仇先生仍守在榻前,望著他滿頭白髮,微光中竟讓她有幾分踏實,看著仇先生俯在桌上,像是睡著,陳蘭橈便放輕腳步,走到陳源跟前。
陳源閉著雙眸,面色緩和了許多,不復之前受傷垂危時候那種頹敗的鐵青色,陳蘭橈靠近了,跪坐在榻前,獃獃看著兄長的臉,不知不覺眼睛已淚水模糊。
她跪坐良久,才抬手擦擦淚,輕聲道:「哥哥,我來看你了,你什麼時候才能醒呢?」忍不住探手出去,輕輕握住陳源的手。
陳源動也不動,陳蘭橈低著頭:「我心裡很難過,恨不得這一箭是我替哥哥受了,如果這樣,現在也不至於這樣痛苦了……」她忍著欲哭的衝動,低聲道:「太子琪是個混蛋,公子燕歸也不像是個、是個……可是他卻讓仇先生救了哥哥,又幫我給思奴找乳娘,哥哥……」
她本想說燕歸不像是個「好人」,可想到他所做的那些,卻又不忍說出口。
不知為何,心頭一酸,淚落更急,紛紛打在陳源手上,於他的掌心匯聚成小小的水流。
陳蘭橈哽咽道:「我想一死了之,但是……」她更加靠前了些,在陳源耳畔道:「我約了傷哥哥的程立雪明日決戰,我想殺死他為哥哥報仇……但我更想殺死太子琪,然後自殺,可是……可是我怕……」
陳蘭橈想到燕歸所說的那句「我恐怕會做的比太子更狠」,她吸吸鼻子:「我怕他們會對哥哥跟思奴……還有城內百姓不利,哥哥,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陳源無法出聲,卻另有一個聲音,輕輕說道:「你殺了太子琪,武魏還有四個皇子,隨便立一個為儲君,武魏仍是屹立不倒,但太子被陳國公主所殺,自然要遷怒陳國皇族,你哥哥就此長眠,你父王人頭落地,或許牽連百姓……」
陳蘭橈幾乎跳起來,回頭看去,卻見是仇如海自桌上起身,他低著頭,並不看她,彷彿一切都是他自言自語。
陳蘭橈見他分明聽到自己的低語,內心驚跳:「你……」
仇如海繼續說道:「對我來說,我生平最恨,就是家人都被殺死,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所有……就算逆天也罷,也要換取他們的平安喜樂。所以就算是武魏滅了晉國,我心中所有的,只是終於可以為家人報仇的快意,只是如此。」
陳蘭橈心頭震動,燈影里,仇如海那一頭白髮,微微顫抖,竟似有無限蕭瑟凄涼,他雖說著「快意」,但事到如今,他的心卻仍是無法平靜,仍是沉浸在無限痛苦之中。
陳蘭橈無法言語:「先生……」
仇如海道:「公主聰慧,奈何如今一葉障目。你有『麒麟兒』之稱,怎麼會學那些莽夫,求一時之快,撐一時英雄呢?」
白馬緩步而行,陳蘭橈自回憶中抬頭,依稀看到前方有一人起身等候,她心中響起那個熟悉的名字,卻不知是否要走到他的身邊去,就在此刻,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有刺客!」與此同時,十幾枝箭破空而至,竟是射向了太子琪的方向!
事出突然,校場上頓時一片慌亂。陳蘭橈十分震驚,於馬上彷徨四顧,卻見有兩道矯健人影自人群中掠出,牽住白馬道:「我等奉少主之名前來!護送公主出城!」
陳蘭橈見有人靠前,正欲動手,聞言卻面露喜色,失聲道:「神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