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未來（四）
《亡命之徒》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江涉的男人在少年時期無意中因為一樁肇事逃逸的車禍而葬送了大好的前程，自此走向墮落的故事。典型的邊緣題材，劇本看著也非常沉重，但是如果是由赫定川來拍的話效果一定不止如此，他最擅長的就是將無趣教化的東西變得奇妙而讓人意想不到。
六月中的氣候已是炎熱，不過一入夜溫度便會下降不少，李熒藍趴在陽台上看著小區樓下幽幽暗暗的灌木叢，還有那些繞著路燈不斷飛舞的蛾子，任涼風把頭髮吹得散亂。
身後的門被輕輕推開，一人走到一邊默然無語，直到半晌李熒藍回過頭去，就見高坤捧著一隻碗站在那裡。
「吃西瓜吧……」高坤說。
碗內的西瓜肉高高的堆起，挖的都是最正中最甜的那一處，紅艷艷的一瓤一瓤，看得就讓人想流口水。
李熒藍伸出手去抓，卻被高坤避開了，摸出兩隻牙籤插了一塊遞到了對方的手上。
一口下去，汁液橫流，甜的李熒藍都眯起了眼。
高坤說：「吃完了早點睡吧。」忙了這麼久，好容易回來了，當然要好好休息。
李熒藍則把手裡的劇本捲成一卷，絲毫不管指頭上還沾著西瓜汁，只用它輕輕敲擊著陽台，道：「這破事兒我還沒想好呢……」
說完沒聽著高坤的回答，李熒藍不由問他：「你說我怎麼樣好？」
李熒藍一向有自己的主張，而他的決定常常都被證明是最好的選擇，高坤沒想到對方會問自己。
「我對演戲……」
「我要問懂戲的不會直接找那赫大導嘛，」李熒藍打斷道，「幹嘛要找你？」
高坤一頓，想了想說：「你喜歡的話，就……」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李熒藍皺起眉頭繼續搶白，「你知道演藝圈有多亂多複雜么。」無論有沒有卓耀，有沒有別的人在背後給李熒藍撐腰，其實他的性格都不適合這個圈子。
高坤明白：「但是你喜歡演戲。」不是喜歡那些崇拜那些五光十色的虛幻，李熒藍喜歡的只是演戲這一行。
被看穿了的李熒藍也不否認，只問：「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當初我發現扮演別人的時候，可以忘了自己……」
一開始不過只是為了想找那個人才進了演藝圈，然後漸漸的卻感覺演戲時可以暫時放下那自我厭棄的情緒，光明正大的變成另一個人，光明正大的幻想編造，不會有人再把他當成精神病和瘋子。
李熒藍不能沒有高坤，所以當高坤不在，他連「李熒藍」都害怕繼續成為下去……於是哪怕只是遺忘一點點也好，讓自己可以喘息下，然後找到撐下去的動力。
察覺到高坤面色微凝，李熒藍插起一塊西瓜遞到他嘴邊，看著高坤吞下，才說：「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不需要寄情，也不需要逃避，反之，他很慶幸自己還是自己。
高坤的舌尖還留有西瓜的回甘，明明是甜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很苦。
「可是你還是捨不得。」能將一個人從痛苦帶離的東西，就算現在快樂了，對它還是會充滿留戀和感情的。
「你又知道了……」李熒藍不服氣，「不過是一種習慣罷了，之所以還留著是因為我表舅幫了我那麼多，我不可能那麼抽身而退，讓他和公司都跟著損失。」
高坤不說話，只是伸手拿過李熒藍握著的劇本，將其展平，然後壓了壓那曲折的形狀。
雖說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赫定川貼身藏成了菜乾，但是此刻又加深進化，幾乎能和抹布相比了。只見那不薄不厚的本子四角捲曲，裝訂開裂，紙面起伏，封皮上更是充滿了紅黃藍綠不知道是油漬還是菜汁的奇怪痕迹，實在是和李熒藍平日酷愛乾淨的形象太過不符，但是如果他真討厭這東西完全可以丟在一旁碰都不碰，但是自從回來，這本子便沒離過李熒藍的身，吃飯帶著，睡覺帶著，洗澡的時候還帶進了浴室，這其內的複雜感情，簡直一言難盡。
李熒藍看著高坤動作，臉上閃過一次羞憤，不過很快就被他掩藏了下去。
「好啊，你既然支持我演這個，那你知不知道這江涉不止男女通吃，惡習簡直一籮筐……」李熒藍邊說邊摸向口袋，接著竟然從裡面掏出了一包煙，抽了根叼在嘴上。
只不過他話還沒說話，煙就被高坤順走了，那速度差不多隻讓煙留在李熒藍嘴上不超過兩秒。
高坤目光深沉，眉峰都緊緊的擰起，表情難得有些犀利。
李熒藍看著他笑：「這只是小case好嗎？這點都受不住還演不演？」
高坤看著李熒藍的表情，那笑容一如既往滿是促狹，只是卻沒有進到眼內。
高坤嘆了口氣，把西瓜放在了陽台邊，伸手將李熒藍拉到了面前，開口道：「不用多想，那不是我……」
如果說之前的那些討論還能讓李熒藍勉強應對，至少面上不變，但是這一句卻使他的悠然再維持不住，嘴角都僵化了下來。
「我想想你這叫什麼好，」李熒藍擠出冷笑，嘴下不留情，「是自作多情還是自作聰明？還是罵我有被害妄想症？我為什麼會覺得他是你？這江涉跟你有哪點像了，你吸過毒嗎？賣過身嗎？被人追殺過嗎？扶過老太太過馬路嗎……」
李熒藍越說越激動，直到被高坤抱進了懷裡，輕拍著背一遍遍安撫。
「熒藍……熒藍……」
李熒藍微微喘氣，這才意識到自己超越水平線的情緒，他氣力一軟，靠在了高坤的胸前。
那叫江涉的少年的確不是高坤，他叛逆，憤世嫉俗，自甘墮落，早早就沉淪在社會的種種欲|望之中，但是他們也有相像之處，一樣小小年紀遭逢巨變大好前程毀於一旦，一樣沉浮在黑暗無道的泥潭裡只不過想好好的活下去，那種克制隱忍壓抑隱匿的性格，只要李熒藍嘗試，勢必要去體會，而他能想到的，能感同身受的，只有身邊這一個人……
而高坤此刻則在他耳邊道：「不想了，不想了，不喜歡就不接吧……」
李熒藍只是埋在高坤的懷裡久久未語，情緒倒是穩定了下來，當高坤以為對方已是做下了決定時，李熒藍卻忽然道：「你說得對。」
江涉如果和高坤不像，李熒藍就沒什麼好顧忌的，而江涉如果有像，那麼自己去演，在貼近這個角色的時候，是不是也更貼近那個人的心裡一點？
想到此，李熒藍忽然就釋懷了，為此他願意大方地承認高坤剛才的話是正確的。
「你說得對，」李熒藍又道，「我還挺喜歡演戲的，仔細想想，真捨不得，就這樣吧。」
高坤被他推開，見李熒藍又回復了精神，執起勺子慢慢地吃起了西瓜，好像剛才的那些糾結都不復存在一般。
「哦，對了，」李熒藍又想起來，要去拿回高坤手裡的煙，「不過這個是真得練，放心，只在戲里試一把。」
高坤卻反射性地躲開了，不忘道：「你受不了這味。」
李熒藍皺起眉：「你怎麼知道？我都沒親自嘗過。」藍少爺不抽煙，交際又少，他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敢放肆，所以連二手煙都難得聞。
就見高坤遲疑片刻，忽然把煙叼在了自己的嘴上，然後從煙盒裡拿出打火機，「啪」得一聲點了。
他捏著濾嘴處啜了一口，煙頭亮起熒熒的紅光，然後縷縷煙霧溢出高坤的嘴角，那一刻他抬眼看著李熒藍，對上對方怔然的目光，接著湊過來，低下頭吻住了李熒藍。
高坤舌尖的辛辣一下子刺得李熒藍不由往後縮去，但是一隻手在此時托住了他的後腦勺，不給他逃跑的機會，然後挾著不容拒絕的氣勢席捲口腔將那滋味徹底分享給了對方，而李熒藍的口中則還能嘗到西瓜的味道，只不過那清新甜膩很快就被高坤浸染了，灰蔓延過了紅，交纏，覆蓋，徹底湮滅。
兩人分開的時候，李熒藍的嘴邊還掛了一線銀絲，當空氣吸入鼻腔他忍不住大口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
看著李熒藍咳得眼睛都紅了，高坤著急地拍著他的背：「對不起……」他只想告訴他煙味不好聞。
李熒藍則恨恨地瞪這丫，做都做了裝什麼好人。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那姿勢動作跟拍電影似的，熟練得把自己都給震了。
高坤低頭道：「少教所里就會了……」他還記得第一回是他當時的室友偷偷摸摸給的，不知道怎麼帶進來的，簡直跟藏了寶貝似的，兩人在夜半一道躲在房間的角落偷偷的吞雲吐霧。之後則是在三監中，就像姚正貴說的，大家都上了一條船，上道的別想裝清高，反而襯得旁人很下作似的。
高坤又立刻解釋：「我在要出來的時候就戒了。」隨著其他那些上不了的檯面的習慣一道，全留在了那裡。
李熒藍已是順了氣，沒對此繼續發表什麼意見，能讓一向自律的高坤都如此放縱，可見當時他心中一定也承受了無邊的壓力。
李熒藍將高坤夾著的煙拿過來掐滅在了陽台上，隨手扔到了垃圾桶里。
「其實流氓除了抽煙一定還有很多別的裝逼法，我覺得我應該在摸索摸索。」
……
既然下了決定，李熒藍第二天就給潘明駒打了電話。
潘明駒對於李熒藍演赫定川的戲不吃驚，他應該早就接到了消息，反而比較吃驚赫定川竟然是自己跑去片場找的人。
「這老崽子夠賊的，他一定是去偷看你演戲后才動心了，既然你想接那最好不過……」潘明駒老懷安慰，說著又道，「你等等，你表舅跟你說。」
接著電話被轉了手，卓耀低沉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熒藍，你想好了？」
李熒藍「嗯」了聲。
「劇本你也看了？」
李熒藍知道他表舅在擔心什麼：「我覺得我可以。」
卓耀沉默，須臾道：「那行，你自己把握，這部片子製作班底不錯，只是如果中途有什麼困難，你可以告訴我。」
卓耀語調平淡，但是李熒藍卻能聽得出他的關心，李熒藍心裡一暖，道：「你放心，你期待的，我都不會讓你失望。」
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直白的口氣和卓耀做下保證，那頭卓耀頓了下，也是內斂的應了一聲。
只是在李熒藍要掛電話時，他又忽然說：「熒藍，還有一件事……」大概李熒藍還沒有聽說，不過卓耀覺得應該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