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字丙號房
昏暗,悶熱,發臭,小牢子敲打著牢房的鐵柵欄,犯人們紛紛拿著骯髒不堪的飯碗伸出來,接住有些發餿看不清是啥東西的牢飯。得了飯食的犯人,立刻拿手將食物扒進自己嘴裡,嚼也不嚼就生吞了,但見動作慢些,身子弱些之人,還沒反應過來,那豬都不願吃的食物已經到了別人手裡。
一時間,怒罵,哀嚎,呻、吟,起鬨,亂作一團,但有氣憤者,拳腳相加,絲毫不見一日苦作的疲憊,只是誰都不是軟蛋,這一打起來,便是三五成群,你來我往,好不熱鬧。一會兒便有人頭上開了瓢,血順著臉頰滑落,那人被眾人恥笑,猙獰著臉,不顧自己的傷勢,拿起碗狠狠砸向對面之人。對面那人不慎被砸面門,碗的碎片插、進右眼裡,登時疼得昏死過去。
王子墨瑟縮地看著牢房裡的人,那些犯人面無表情地將那昏死的倒霉鬼抬到一邊,根本不理會他的死活,而小牢子們也無視這種混亂,繼續平靜發放餿飯。
這可怎麼活!
「喲,這新來的可真白嫩,像個娘兒們!」
「看她那身段,別是閣里的兔爺吧!」
「兔爺!有意思!」
「爺們往後可有樂子了!」
「哈哈哈哈!」
牢里眾犯人看到王子墨來了,叫囂著葷話,雄性激素飆升,一個個扒著柵欄似狼一般地盯著她,王子墨嚇得腿一軟,便癱倒在地上。一般的衙門牢房,多的是求饒的犯人,哪裡像牢城營這般,活生生的賊窩子,還都是不怕死的貨色。
「啪~」
差撥鞭子一揮,那些個張牙舞爪的兇犯登時沒了聲響,差撥命小牢子架起王子墨,一直走到了最裡面。
七拐八彎,不再是一間間鐵柵欄一樣的牢房,而是一個個安靜的木質單間,有些房門開著,裡面是穿著乾淨的斯文人,小牢子端著酒菜在一邊伺候,若不是知道此地為牢城營,王子墨會以為這裡是外頭的酒飯莊呢!
沒過多久,王子墨被帶到一間房內,裡頭有個年輕男子,看上去二十剛過,穿著講究,舉止儒雅,正咪著酒自得其樂。
「蔣大爺,你好雅興。」差撥拱了拱手,指著王子墨對蔣大爺說道:「我給你尋了個伴,此人來自臨安府,與你是老鄉。」
蔣大爺起身細細打量了王子墨良久,才說道:「甚好!大人可曾用飯,不如由小可作東,與大人痛飲三百杯,如何?」
「不了,今日不得閑,改日再叨擾。」
蔣大爺很識趣,與差撥握了握手,一招如火純青的袖裡乾坤,便將一兩銀子送進了差撥手中,他又拿了幾錢散銀,交給小牢子,說道:「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煩請再備些酒菜,我與老鄉敘敘舊。」
酒菜備好,王子墨與蔣大爺對坐,有些局促。今天這一日的遭遇,雖說沒受皮肉之苦,但心頭的驚恐悲傷還是揮之不去。進了這牢城營,便是真正的犯人了,臉上的金印,得跟著自己一輩子!她那麼平凡的一個人,怎麼會是罪大惡極發配充軍的犯人呢!
「王賢弟,既來之,則安之,莫要想太多。」
蔣大爺為王子墨斟滿酒,勸她喝一杯壓壓驚。剛來牢城營的犯人,十有八、九都是王子墨這樣的,迷茫,彷徨,生死不知任人宰割的恐懼,總會令他們惶惶不可終日。蔣大爺看多了,也看淡了,飲一壺酒,買一回醉,醒了還活著就成了。
「謝蔣大哥,我只是有些想家。」王子墨發狠幹了一杯,辛辣的味道讓她不住咳嗽。
「你既來了咱們這片牢房,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要聽話幹活,捨得使銀子,那些人必不會與你為難,若想家了,也可捎信回去。」蔣大爺安慰道,他來這裡兩年了,也很想家。
「蔣大哥,這裡有什麼名堂?」王子墨聞言,便問道,她能感覺到差撥對自己和對外頭牢里的犯人很是不同,待蔣大爺更是親厚,一點都不拿他當犯人看待。
「咱們幹得都是書吏管倉的活計,與那些苦力可是大不相同,這其中的滋味,你慢慢體會便是,來,咱們兄弟他鄉相逢,好好喝幾杯。」蔣大爺似乎不願多說牢里的事,只是拉著王子墨喝酒,他喜歡聽到鄉音,綿軟的吳儂軟語讓他很感慨,待王子墨越發的親熱。
蔣大爺人不錯,知情識趣,並不過問王子墨為何流落於此,只是不斷安慰她,王子墨本就不善飲酒,幾杯濁酒下去,便有了七分醉意。因著與蔣大爺是同鄉,往後又是舍友,也不拿他當外人看待,那憋了許久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終於落了下來,王子墨一手捏著酒杯,一手捂著嘴,淚如雨下。
蔣大爺怔怔地看著王子墨發泄,同是天涯淪落人,如何不知對方心裡的苦,可進了這牢城營,那是再無出頭之日的,恁憑在外頭是達官顯貴,富商豪紳,進到這裡,是龍得盤著,是虎得卧著,小心奉承官營差撥,命好些則能刑滿回鄉。
王子墨雖捂著嘴,但那悲痛的哭聲還是傳了出去,透過極薄的木板,進到隔壁牢房犯人的耳中,大家不盡一片唏噓。能進這片牢房的,在外頭多是有權有勢之輩,而今虎落平陽被犬欺,面刺金印,受制於人,且活著吧!
王子墨哭累了,也醉了,踉蹌地爬到自己床上倒頭大睡,整整兩個月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如今啥都不想了。只是在夢中,她依然回到了家鄉,那片山清水秀之地,她在田頭幹活,聽到遠處有人喚她,回頭一看,原來是林芷嵐。清風撫過她柔順的長發,她的臉上有著甜甜的笑意,拎著香噴噴的飯食,裊娜著慢慢靠近。
「不是讓你別出門么,被人看到可不好!」王子墨帶著寵溺地責備,接過裝著飯食的籃子。
「眼看著你不回來,人家怕你餓嘛!」林芷嵐嬌嬌地撇過頭,不理王子墨,話中卻是濃濃的關心。
王子墨撓撓頭,不知怎麼回答,林芷嵐見她那傻樣,「哼」了一聲,便走了。王子墨跟著追去,發現林芷嵐越走越快,突然間就消失了。
「嵐兒,你別走!」
「嵐兒,你在哪裡!」
「嵐兒!」
王子墨一個翻身而起,額頭冷汗直流,定睛看了一會兒屋裡的擺設,才發現自己這是做夢了。臉上除了汗水,還是淚水,沾濕在一塊兒,糊得滿臉都是。
「王賢弟,可是做惡夢了?」蔣大爺的聲音在微晨中響起。
「吵著大哥睡覺了,小弟。。。」
「無事,也是時候起身了,王賢弟,你先洗漱吧,第一日上工可要打起精神,少說多看。」蔣大爺又躺回床上,好心囑咐道。
王子墨哭了一夜,醉了一夜,梗在心中兩月的負面情緒發泄了不少,她去了隔間細細洗了個澡,換了身青色長衫,又梳了個乾淨的髮髻,出來之時,蔣大爺看呆了,這個人便是昨日那灰頭土臉的孩子?
少年亭亭而立,星目有神,面紅齒白,瘦弱的身子撐起青色長衫,整個人看上去特別純凈,又瘦弱的讓人情不自禁想保護她。筆挺的脊樑沒有庄稼人背朝黃土的弓背卑微,有的,是未成年人的雌雄難辨,那抹青澀之中,泛著絲絲小女兒的嬌弱,但眉眼之間又有一股英氣繚繞,真是既矛盾又恰如其分的感覺。
「好姿容!」蔣大爺忍不住讚歎。
「大哥才是偉岸之姿,仕人之容!」王子墨羞澀拱手道。
這年頭,世人皆以貌取人,不消說,差撥見了王子墨,態度又緩了三分,領著她去了賬房。
「老陸頭,這王二在鹽官縣便是管賬房的,你將今年的賬冊與她細瞧,過些日子待摸清了本事便給她安排活計。」差撥把王子墨交給賬房管事老陸頭,很放心走了,差撥壓根不怕王子墨在賬面上做手腳,在這牢城營里,這樣的人還沒生出來。
「我叫陸大有,大伙兒都叫我老陸頭,這位也是咱們賬房的,叫秦川,往後你跟著我們幹活便是。」陸大有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很嚴肅的人,給了王子墨上半年的賬冊,便不多言語了。
「小的見過陸爺爺,秦叔叔。」王子墨也不管其他,禮多人不怪,她一揖到底,態度極為恭敬。
「老陸頭,這孩子到是有趣。」秦川是個中年人,不過看著性子有些跳脫,一手攬過王子墨的肩,親熱地說道:「來了咱們賬房,那都是自己人,既然你叫我一聲叔叔,我便當你是侄兒看待,今晚來叔叔房裡,咱們好好喝幾杯。」
「不知秦叔叔在哪間房?」王子墨不著痕迹抽身而出,問道。
「地字乙號房,賢侄住哪間?」
「天字丙號房。」
「喲,居然和蔣尚培一屋,賢侄有福氣。」
牢房也有等級,外頭的鐵柵欄是最低檔次的,關押的無不是兇狠窮苦之輩。而天地人牢房,則專門給如王子墨這般有一技之長,又或者如蔣尚培這般家境豪富之人所住。天字型大小房為單間,地方寬敞乾淨,一應家私俱全,牆上開了個小窗戶,可通風,有日照,頂頂的好住處。地字型大小差些,二人間,也很寬敞,不過沒有窗戶,人字型大小的最差,為六人間,地方也相對狹窄,不過比起外頭的鐵柵欄那是好上太多。
蔣尚培花了大價錢,得了天字丙號房,只是他住了一年多,便覺得有些煩悶,與差撥打過招呼,若有南方水鄉,家境清白,人品實誠的人來了,可帶來與他瞧,若是瞧中了,便一起住著,算是給自己找個伴。昨日蔣尚培給了差撥銀子,便是認可王子墨,也算是王子墨的福氣。
有人覺得牢城營里無不是兇惡歹人,其實不然,這年頭,冤假錯案多了去了,官場傾軋,商戰陰謀,許多身家清白之人也會蒙冤入獄,到這地獄里來走一遭,王子墨就是其中之一。
王子墨初來乍道,不太明白這裡的規矩,不過她一直牢記蔣尚培的話,用心辦事,莫理是非,與秦川寒暄了幾句,便在賬房裡收拾了自己的案頭,認真看起賬冊來。
作為一個不被王家承認的私生子,王子墨幼年進王家后一直是大哥王子硯的伴讀,由王家老管事看著,學做庶務,王家上下待她也是當做下人看待。王子硯有一姐姐,很早就出嫁了,他得了王子墨,到是很憐惜這個小兄弟,平日讀書識字也是儘力拉扯著。
王家老祖宗尚在,不曾分家,下頭有三兄弟,老大出仕,在揚州漕運衙門任職,老二考取了舉人,在家奉養二老,老三是個沒出息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優點便是生兒子,身子單薄的老大老二膝下都是獨子,老三到是一口氣連生四個兒子,很得老娘的喜歡。
老三沒本事,也沒野心,在老娘那裡得些體己銀子花銷就很滿足,家中事物根本插不上手,大房與二房卻是明爭暗鬥。王子硯身子不好,不過腦子很好使,他見王子墨讀書很是伶俐,又是自己的親兄弟,便安排她在賬房學本事,算是給二房加一助力。
王子墨在王家身份尷尬,正所謂少爺身子小廝命,得了讀書學本事的機會,自然是下了狠功夫,且她悟性又高,三年下來,老賬房的一身本領到是被王子墨學了九成。
王家在鹽官縣是有名的大戶,名下產業以絲綢織造為主,另有兩間上等酒樓,十數個商鋪,上千畝田地,這大戶人家的賬房,除了結算收益支出,自然還有一手避稅做假賬的本事。外頭一本賬,家裡一本底賬,大戶人家都這樣,王子墨學得,便是這些東西,若非這一手可以傲視鹽官縣的做賬手段,工房也不會找上她。
王子墨看賬很快,一上午,就把前兩個月的賬數看完了,她面上雖不顯,可心裡已經驚濤駭浪,她終於明白為何差撥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單就這兩個月的賬數來看,牢城營貪墨的軍需銀兩,已經到了駭人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