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紹興三年冬,是一個暖冬,鹽官縣的第一場雪,遲遲沒有來,這對農閑服徭役的百姓來說,是一個大大的好消息。
這日天微微亮,王家莊一改窩冬的閑散,各院子都早早亮起了燈火。河邊的一個小院子,也同樣炊煙裊裊,屋內傳出了幾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王子墨,這厚棉衣也帶上吧,不定天就冷了。」
「哥,昨晚我趕製了一條圍巾,海塘邊風大,您也帶去吧。」
「胭兒心細又手巧,瞧這圍巾,又厚實又好看,我就算想著了,也是做不出來的。」
「讓嫂子笑話了,您給我哥從頭到腳都準備得極妥當,我這圍巾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王子墨淡笑著看著林芷嵐與胭兒為自己忙裡忙外,在這大冷天里,渾身卻是暖暖的。想起去年,也是服徭役,家裡冷清不說,自己又是頭一回上工,衣物準備太過簡單,上了河堤才三天就病了。
「王子墨,你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細細想想,物什可全了?」林芷嵐見王子墨跟個沒事人似的,不由氣悶。
「裝了兩大包袱,都能在海塘上過年了。」王子墨知道林芷嵐心裡不好受,便玩笑著逗她,減輕離別的愁緒。
「你試試看,不早早回來我還不讓你進家門了。」林芷嵐挺著肚子,白了王子墨一眼。
胭兒識趣地躲進了廚房,給小兩口留了說話的空間。
王子墨賊賊地望了廚房一眼,才挨近林芷嵐,伸手捋了林芷嵐微亂的頭髮,又疼惜地撫摸著林芷嵐已經大起來的肚子,低聲說道:「我會儘早回來的,你在家安心便是,好好養胎,不必為我擔心。」
「能不擔心么,大冷天的去海邊幹活。」林芷嵐不知為何,總有些心緒不寧。
「又不是去戰場,不過是出些力氣罷了,你也知我這次是去管賬分糧,不必受凍吃苦,安心便是。」王子墨捏了捏林芷嵐的小手,安慰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與胭兒好好相處,她雖年紀小,但從小懂事聽話,她若有什麼不對的,你讓著她些。」
「知道,她是你妹子,也是我妹子,我還能和小孩子計較不成,你不會是怕我欺負她吧。」林芷嵐擰了一把王子墨,嬌嗔道。
「哪能呢,我這是怕你心裡不順暢。」
「王子墨,我真捨不得你離開,你從來沒離開過我。」林芷嵐聽著王子墨滿滿關心的話,不由上前抱住她。
習慣了一個人在身邊,突然分開,又是特殊的懷孕時期,情緒難免不穩定。雖然昨晚兩人聊了很久,林芷嵐也有心理準備,可是真到了分離的時刻,又是那麼的不舍。
「乖乖在家,等我回來。」王子墨輕吻著林芷嵐的秀髮,也是萬分不舍。
兩個包袱,沉甸甸的,載滿了家人對自己的關愛,後面是林芷嵐與胭兒留戀的眼神,王子墨一步一回頭,向三叔公家走去。
此時天已大亮,三叔公家門前的場地上站滿了服徭役的村民,還有很多送行的家人。三叔公隨著官府下派的吏員,拿著黃頁一一點名,待人齊后,眾人上了莊裡準備的板車,瑟縮地吹著冷風而去。
一路行至鹽官縣城門口,便有衙役書吏在此登記,周圍全是各地趕赴而來的百姓,一簇簇站成堆。有的縮著身子在一邊發獃,有的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有的抽著煙在一旁聆聽。農民們說著今年的收成,行商的說著今年的米市油市,跑船的說著運河上的奇聞,還有幾個人,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觀察,好趁亂髮筆橫財。
形形色、色,熙熙攘攘,魚龍混雜,但不變的,是他們身上單薄的粗布棉衣,臉上飽經風霜的皮膚,從骨子裡透著卑微與寒酸。
王子墨站立於其中,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修長的身材,筆挺的背梁,得體的衣著,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還有她身上那半舊的長衫,與其他人鮮明區分開來。
「喲,這不是王家莊的旺樹兄弟么!」
王子墨聽到中氣十足的聲音,抬頭望去,卻見是臨村的一群人過來了,為首的人,是他們村裡的壯小夥子——狗子。
站在王子墨身邊的陳旺樹見了,快步上前,捶了狗子一拳,扯著嗓子高興地說道:「狗子,你也來了!」
「我是家裡老大,我爹年紀大了,我不來誰來。」別看狗子的名字不咋樣,身材卻是如狼似虎,與陳旺樹有得一比,他回敬了陳旺樹一拳,陳旺樹那樣的身板,居然向後退了一步。
「旺樹兄弟,這可是你們庄的『秀才老爺』?」狗子見到王子墨,不屑地說道。
「狗子哥,有禮了。」王子墨拱手道禮。
「別,別別,別給老子整這套虛頭巴腦的,你是讀書人,我是泥腿子,我可當不起。」狗子嘴上說的謙虛,可語氣中滿滿都是瞧不起。
「狗子,她是我兄弟,你說話客氣些。」陳旺樹見狗子這般對待王子墨,有些不高興。
「旺樹兄弟,我和你說句實在話,咱們種地的與他們讀書人待不到一塊兒去,你也遠著些,要不人家累病了,剩下的工又得你扛。」狗子不客氣地說道。
王子墨聽著狗子的話,臉色極尬尷。
去年修河堤,他們都被派去挑河泥,王子墨那小身板,哪裡幹得了這活,因穿得單薄些,只三日便病了,她的活計,是陳旺樹幫著做的。在這群年輕力壯的庄稼人里,王子墨如同入狼群的綿羊,可不是被欺負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陳旺樹警告地瞪了狗子一眼,便領著王子墨回了王家莊的圈子。
「樹哥,謝謝。」王子墨低聲說道。
「謝什麼,咱不興這個。」陳旺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王子墨低著頭,慢慢地走著,心裡如壓著一塊大石頭一般,悶悶的。狗子那句「秀才老爺」,極其侮辱人,若真是秀才,便可免了徭役,可王子墨不是,那狗子說這話,不就是奚落王子墨看似讀書人,實則手不抬,肩不能挑,廢物一個。
「別理那些臭狗屎,他們懂個屁!」陳旺樹吐了一口唾沫,說道:「你是動腦子的,我們是賣力氣的,看看從古至今,賣力氣地能幹過動腦子的?就說咱們大宋,將軍打生打死,文官還不是隨便抬抬嘴皮子就能把戰功抹了,就說你幫著莊裡賣糧,咱們這些人辛辛苦苦一整年,若沒有你,咱這血汗錢早被奸商坑去了。」
王子墨聞言,有些驚訝,沒想粗漢子陳旺樹,還有此見地。
「樹哥,今年我的工你不必為我扛了。」王子墨說道。
「什麼扛不扛的,咱們是兄弟,難不成我還能看你累死不成。再說,你也是快當爹的人了,你那婆娘又這般厲害,我若不把你看好了,回去准要被她戳脊梁骨。」陳旺樹撇著嘴,覺得林芷嵐真是頭母老虎,王子墨娶了這樣的媳婦,這輩子是別想抬起頭了。
「不會,嵐兒看似潑辣,實則堅強,再說她對你也沒什麼成見,我包袱里還有她帶給你的餅呢,加了豬肉的。」
「加肉的?這敗家婆娘,見天的吃肉,吃她一口肉,我這身肉還不得賣給她。小二,你婆娘這是打算讓我干兩個人的活?」陳旺樹顫顫道,總覺得林芷嵐沒這麼好心。
「也許吧。」王子墨淡笑道,存心不告訴陳旺樹自己會去管賬,根本不用賣力氣。
「那你的餅也得給我吃,不然我虧大了,還有,若是生了閨女,得嫁我家小子。」陳旺樹扯皮道。
「餅給你,閨女不成,再說你媳婦還沒找呢,哪裡來的小子。」在原則性問題上,王子墨從來主意正,要是讓林芷嵐知道陳旺樹打孩子的主意,她真的是不用回家了。
吵吵嚷嚷,終於輪到了王家莊簽領牌籍,每個人登記畫押,領上一個木牌,便可上衙門準備的板車,往海塘去了。
「你是王家莊的王子墨?」
王子墨見一個衙役詢問,便拱手說道:「正是小子。」
「你跟我來。」衙役也不多話,直接轉身走了。
「小二,什麼事?」陳旺樹低聲問道,有道是民不鬥官,這官差找上門,准沒好事。
「等我一下,我去去便來。」王子墨卻知道這是她那個從未蒙面的師兄來找她了。
很多人目送王子墨離去,有擔心的,也有興災樂禍的,也不知樂些什麼。
王子墨跟著衙役進了一間臨時搭的棚子,見裡面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房吏,心下瞭然,拱手彎腰行禮:「小子王子墨,見過胡工房。」
「喲,師弟,你可是來了,叫師兄好等。」胡得來起身,親熱地走上前拉起王子墨的手,將她帶進裡間。
王子墨被胡得來熱情的舉動弄得有些懵,雖說兩人是同門,可從未見過面,王子墨還是刑榮給她信說起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師兄。實無交情,空有名份,刑榮也就帶了一句話,真不明白鬍得來為何待她如此親熱。
衙門裡的房吏,慣會逢高踩低,以王子墨的身份,胡得來只需隨便安排個差事便成了,就是不幫忙也是正常。
到了裡間,自有衙役上了熱茶,兩個坐定,胡得來盈盈笑意道:「師弟不知為兄,但為兄卻是早從師父那裡聽說過你。師父才學出眾,謀略過人,可嘆世事無常,懷才不遇。師父曾與我說過,你聰明好學,青出於藍,是他到鹽官縣最大的收穫。」
「子墨不敢當師父誇獎,不過是年紀小,師父偏愛了。」王子墨謹慎地答道。
「偏愛是有的,今日見你眉目清秀,面露聰穎,為兄雖只一縣工房,但亦見過不少人,只一眼,為兄便知你非池中物,他日必當鯤鵬展翅,也不怪師父如此著緊你。」胡得來嘉獎之話,如潮水一般,聽得王子墨越發的糊塗了。
「師兄過譽了,子墨只是一鄉間小農,只知耕作,旁的什麼都不懂。」王子墨謙虛地說道。
「師弟如此年紀,便謙遜有禮,甚好。你的事,為兄已安排妥當,到了海塘自有人照應。」胡得來說道。
「子墨謝過師兄。」王子墨起身,恭敬行禮,這樁大事了了,她也就心安了。
「坐吧,你我師兄弟,不必拘禮。」胡得來捋著稀疏的鬍子,嘆氣道:「你的事不過是為兄一句話,可為兄的差事卻是難辦,今年這徭役,著實讓為兄愁白了頭。」
王子墨見胡得來無緣無故轉了話鋒,不免有些好奇。徭役年年有,如胡得來這般經年工房主事,應當熟門熟路才對,怎麼會覺得有難處,莫不是出了大事?
想雖是這般想,但王子墨謹慎,沒有隨意接話,可胡得來卻沒打算糊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