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等待
一等艙徹底慌忙起來,我來到走廊的時候,好幾撥侍應生來回地敲開這裡的房門,幾乎不等客人同意就自行進入。就算我穿異性的衣服看起來很顯眼,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有空來對我指指點點。
我推開卡爾的套房門,壁爐的火焰還沒有熄滅的勢頭,無論是鏡子前的花朵,桌子上的檯燈,還是擱在私人甲板那邊的酒瓶都跟我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分別。
只有茱蒂背對著我在收拾茶杯,她依舊是那身白圍裙,手腳熟稔地將茶具放到銀質的盤子上。看來我的話對她沒有任何用處,比起到甲板上傻呆著被風吹,她寧願回來收拾屋子。
茱蒂端著盤子回身,看到我靠在門邊嚇一跳。
「艾米麗小姐,你回來了。」她看到我的打扮,比看到深海怪爬上船還要驚悚。看起來對於她這樣的私人女僕來說,攤上我這種不知檢點,非常亂來的小姐讓她感到心力交瘁。
我也很心力交瘁,上船開始,我就沒有哪一刻是感到悠閑的。跟故障的郵輪引擎一樣,整天轟隆隆地到處跑。
「卡爾回來了嗎?」我伸手摸著喉嚨,感到乾澀,只能低聲詢問。
茱蒂將盤子重新放回桌子上,她搖搖頭,「沒有。」
他會跑到哪裡去?
一想到他可能根本不清楚船出了什麼事情,我就緊張得頭皮發麻。這可是生死存亡的關頭,越是早得到消息的人生存的機會越大。
我的手指摸著頸部上的瘀傷,刺痛讓我的精神綳得更緊。
「剛才侍應生來過,他說船長吩咐,所有人都要到救生艇甲板上等著。」茱蒂雙手擦在圍裙上,她看起來並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是眼睛里有一些惶恐的情緒,可能她已經感受到這艘船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災難。「我在這裡等待通知你們,還有露絲小姐。」
「露絲已經上去了,你也快點上去吧。」我感覺到船已經開始傾斜,當然現在還沒有那麼明顯,那種細微的船體位置改變,只有敏感到神經質或者已經知情的人才會發現。
我怕茱蒂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話,還特意加了幾句解釋清楚,「船要沉沒了,救生艇可能不夠,你快點先上去排隊上救生艇,還有到房間里拿件大衣披上,我想露絲不會介意的。」
基本船一沉,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會報銷。據說這艘船上的客人加起來的身價高達兩億五千萬美元,他們的行李想來也值錢得可以。
茱蒂被我的話嚇到臉色發白,可是她並沒有質疑什麼,而是快速進入露絲的房間拿出一件厚實的皮毛大衣,她搭在手臂上對我說:「那我去尋找露絲小姐,她出門的時候沒有穿上這個,外面現在很冷。」
我走進來,然後坐在椅子上,決定在這裡等待卡爾回來。
茱蒂走出去的時候,低聲對我說:「卡爾先生很快就會回來,你跟我一起上去吧,小姐。你應該可以最先上救生艇,卡爾先生已經幫你買好一等艙的票。」
「我會很快就上去,謝謝你。」我露出一個微笑,輕聲說。雙手互相緊握著,慢慢彎起手肘放到大腿上,我看著壁爐上的時鐘,時間的鐮刀在前進。
直到茱蒂離開,我才發現這個有兩個卧室一個私人甲板的豪華套房,靜謐得接近凝固。
已經沒有人在這裡,除了我。
時鐘在十二點這個範圍內奔跑,這個時間裡,以安德魯為首的保證人團隊計算出了船沉沒的時間,船長跟船員知道了救生艇只能救出一半人,然後是無線電求救,而接收到求救並且離他們最近的船哪怕卯足勁,關了熱水跟暖氣全力衝到這裡,也要四個鐘頭后。
這其實只是冰冷的資料信息,並不一定真的那麼糟糕。其實可能真的很糟糕,因為船沒有減速,證明我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作用,所以可能泰坦尼克號就跟歷史中的一樣,註定在同樣的時間裡沉沒,然後死同樣多的人。
我看著時鐘上的針不斷推進,以一種不容後退的力量,將時間拉伸成絞殺生命的長線,拉著郵輪往下沉沒。
我不知道卡爾去糾察長辦公室后還會去哪裡,與其到處亂跑去找他,不如就在這裡等他回來。
他會回來的。
我看著時鐘上的時間,十二點二十分,水已經升到上面來,可能連海員室都進水了。
可是準備上救生艇的乘客還在吸煙室,或者棕櫚樹餐廳里喋喋不休地抱怨,他們一定還不知道會完蛋很多人。
我沉默地看著時鐘,腳踩著地毯,雙手死死地互握著。
卡爾會回來。
十二點三十分,第一艘救生艇應該還沒有放下。無論是船員還是負責潤滑的工人,都不熟悉吊艇柱的操控方式,因為下午的救生艇演習改為別的上等艙節目,這導致他們只能在沉船的時候開始大規模手忙腳亂地「演習」。
我渾身僵硬,耳鳴聲越來越嚴重,我彷彿聽到海潮的聲音在漩渦里掙扎,宛如白晝的燈光變成死神來臨前的霧氣,將我包圍起來。
我知道自己在等死,現在不該坐在這裡,最正確的做法是要到上層甲板等待登救生艇,如果無法上救生艇基本就被判死刑。
掉到在水裡最後獲救的人是十三人,一千五百多人,我這麼倒霉的人落水后完全不可能是那幸運的十三個之一。
可是卡爾大概會回來,我必須告訴他船要沉沒了,我擔心他折返回來看不到人會著急,他可能不會去上層甲板。要是在這裡錯過了,我害怕……我們會永遠就錯過了。
時鐘上的流逝就跟生命一樣,我又聞到那種熟悉的味道,垂死前冰冷的味道。
手指冷得沒有任何知覺,血液已經到達不了四肢,我眼睜睜地看著求生的時間在面前流走,本能在催促我快點逃離這裡,到上面去,那是我唯一的求生方式。
十二點四十分……十二點四十五分……第一艘救生艇放下……
卡爾,快點回來。
再等下去侍應生會開始跑來鎖門以防被盜竊,我都不知道要到哪裡找他。我們只認識五天,我甚至連他家在美國的哪個鬼地方都不清楚。
所有東西都在慢慢往前傾斜,連壁爐里的火焰看起來都像是要撲出來。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擔憂到接近空白的眼神,在光影的映照下有一種孤寂渙散的感覺。
最後我終於記起要深呼吸,我將頭深埋在雙臂間,睜著眼睛,傾聽這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漫長得像是刀割,又短暫得像是死亡。
快點回來。我默默地祈禱,希望他能聽到。
我在這裡等你,卡爾。
我們還要在一起,永遠。
我覺得自己連保持呼吸的力量都快要失去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該死守在這裡等死,可是卡爾隨時會回來這種念頭卻讓我無法動彈。
再等一分鐘,搞不好那個傢伙已經被人通知到上層甲板了,到上面去我應該能找到他。現在不會有人再回到這裡,侍應生會通知所有乘客到上面去。如果在過一分鐘他還沒有回來,我就立刻上去尋找他。
我眼神堅定地看向時鐘,沉默地數著秒數。接近一點,十五號的凌晨冷得讓人發抖。
然後我站起來,再次進入到卡爾的房間拿一件大衣出來,我走到門邊,發現自己竟然邁不出步伐說走就走。要是卡爾沒有在上層甲板,而回來后找不到通知他的人,他會不會喪失求生的機會?
我看著時鐘,另一個一分鐘又過去了,時間快得跟在四維空間一樣。
這種兩難的抉擇足以讓我抓狂,沒等我真正開門衝出去,外面已經有人快速地打開門著急地大喊:「這裡還有沒有人。」
我手裡拿著大衣,臉還轉在壁爐上的時鐘那邊,一時間看起來沒什麼反應。
「艾米麗?」來的人是安德魯,他看到是我生氣地過來拖著我就往外走,「你怎麼還在這裡,你該上救生艇,你知道船發生髮什麼事怎麼還敢待在這裡,快點到上面去。」
「所有人都上去了嗎?你有沒有看到卡爾?」我被他拖著走,腳步踉蹌。
「霍克利先生?當然,他已經在上層甲板了,我看到他在餐廳里。你必須也快點上去,不然僅僅憑著救生衣根本救不了你。」安德魯壓低聲音,走廊上到處都是服務人員跟少數剛要撤離的乘客,還沒有人知道船的受損程度有多嚴重。船長跟設計師都不想引起大暴|亂,因為那樣更多人會得不到拯救。
「他在上面?」這個消息一下就驅散我心裡窒息到接近溺死的焦急,我鬆一口氣。
「當然,所有人都在上面,你不能留在這裡。」安德魯放開我的手,他快速地對路過他旁邊的一個侍應生說,「你要穿上救生衣……你快點走吧,艾米麗,我還有工作。」
「你不上救生艇嗎?」雖然知道答案,可還是忍不住伸手想拉著安德魯一起走。
「我有工作,艾米麗。」安德魯拍拍我的手臂,然後毫不留戀地掙脫開我的手,他繼續走到下一個房間,用力打開門重複問道:「還有沒有人留在這裡?」
我愣了一會,看著他不回頭的背影,才收回停滯在半空中的手指,緊緊握成拳頭轉身就往上層甲板走去。
卡爾,我輕聲喃語。等我,我們會在一起,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