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救人

第三章 救人

夕陽已落。天邊殘紅似火,映照得天地紅彤彤一片,四周青山如黛,也似蒙上了紅紗,清俊之下,別生嫵媚;繞山而過的游龍河,波光粼粼,真似神龍一般,越發顯得龍城俊逸不凡,若是有文人雅士,見此美景,少不得吟詩作詞一番,只是鄉下人家見慣不怪,哪得那番好興緻,俱低了頭趕路歸家罷了。

在通往龍城下屬村莊張家鎮張家村一道不高不矮的山坡上,或急或緩的走著幾條身影,俱是今天去趕集歸來的張家村的村民,其中兩個正是先前楓樹林問卦的秋家婦人和她的女兒芸娘。

卻道這婦人,原是城裡大戶余家的婢子,人稱三娘子,因主家一對小公子請了芸娘他爹秋雲山當西席,便遣了三娘子去侍候起居。這秋雲山雖然屢試不第,卻是個博學之士,教得一對小公子文采斐然,小小年紀就過了鄉試,把余家喜得不得了,便把侍候他起居的這三娘子許配了他為妻。從此以後,伺奉寡母、操持家務,生兒育女,雖然日子不富裕,但婆母疼愛,丈夫憐惜,後來有生了一對伶俐兒女,日子也過得歡喜和樂。後來婆母過世,一家五口便變成了四口,她的名稱也隨時日變成了「秋家的」、「芸姐兒/昊天她/他娘」——昊天是芸娘的弟弟,跟芸娘活潑伶俐的性子相反,人靦腆羞澀,見著個陌生人都會臉紅,是以三娘聽算命先生說「厚葉弱枝」立馬信了三分,皆因昊天月份不足,難產出世,生來身子就帶弱,性格又沒什麼主張,芸娘卻是恰恰相反,足月出生,過程順利,見著人就咧嘴笑,那討喜的樣子誰見了都喜歡,她也不怕生,誰人都能上手抱兩下,誰抱她,就眼睛水汪汪地瞧人,讓人恨不得疼到心窩子里。她爹爹空閑便教她讀書認字,她是一點就通、一學就會,聰慧得常常讓秋雲山忍不住扼腕:我兒若生為男子,狀元垂手可得。

三娘也時常暗忖兩姐弟性格調換過來倒是恰當了,她也覺得自己小兒子以後是要靠他姐姐的了,這性子,哪能自立?是以算命先生那一說簡直就像箭中靶子,她是半分懷疑也沒——能有人依靠,那都是有福氣的,不像她,小小年紀便被狠心的爹娘賣掉,受了不知道多少苦難——那都是算計不過來的——才遇著秋雲山,有個好婆母,有頭家。所以三娘雖然有些不安自己兒子的未來,卻不大憂心。

三娘牽著芸娘的手想著算命先生的說話緩慢走著,後頭趕上的一中年男人挑著一擔空籮筐湊過來打招呼:秋家的,趕集回來了?今個兒生意可還好?天快黑了,可得走快點咯。」

三娘拿了幾十個自製的鹹鴨蛋到市集出售,這在農家裡是常見的事,雞鴨鵝蛋平日里攢著,輕易捨不得自家吃掉的,都是攢不得差不多便拿去市集賣掉補貼家裡開銷。秋家也養了十來只雞鴨,蛋下得不少,卻攢不多,只因三娘疼愛一雙兒女,家裡也還花銷得起,那些蛋大多落了芸娘和昊天肚子里,村裡人知道的,都說三娘大氣捨得,所以才養得一雙兒女水光油滑,伶俐剔透,精緻漂亮得城裡公子小姐似的。當然,也有人說秋雲山城裡賺了大把銀子,家裡富著,三娘才這麼大方。三娘也只隨外人說,有錢,便寬裕些,窮,便緊巴些,這雞蛋鴨蛋,有的話,是斷不會斷的,自家兒女,哪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按他們那理兒,窮便該連飯也不吃了?如此這般下來,雞蛋吃完,鴨蛋也所剩不多,三娘便把那不多的鴨蛋做成了鹹鴨蛋,鹹鴨蛋耐煩,一小半年下來,竟也存了二三十個。

恰巧鄰村有人來說親芸娘,是名聲、家境頗不錯的人家,那家的小公子還讀書,聽說是個聰明伶俐的,將來指不得能考個秀才舉人甚至出仕當官,三娘有些心動,又不知道合不合適,便想著去求個卦問個簽,若是得個上上籤她便應了,不然就推了。可因此專程跑一趟城裡未免不合算,便把存下的鹹鴨蛋裝了籃子去賣,多少也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在內。也是因此才遲了。她本是想去海神娘娘廟的,無意中卻聽得兩來買鹹鴨蛋的婦人挑挑揀揀間道那個誰誰算命先生也來了,說他如何如何神准,不由得動了心思,向那兩婦人問明了算命先生所在,蛋賣完便趕緊帶了芸娘去尋,玉石便有了先頭一幕。

三娘客氣地笑著點了點頭,「三叔,你也回來了?還成。」

這男子叫張添財,家裡排行第三,因與里正結了親家,故而年輕一輩的,不管有沒有親戚關係,都尊稱一聲「三叔」。張添財因秋雲山是個讀書人,三娘聽說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那舉止作派跟村裡的粗婦迄是不同,便是同樣一件事,由她做來也比其他人好看得多,自是也高看她一眼,他瞧見芸娘蹲在路旁摘那些野花野草,便嘀咕了一句,「芸姐兒啊,你瞧天都快黑了,你就別學那些公子小姐『採花東籬下』了,趕緊跟你娘回家吧。」

這「採花東籬下」是張添財聽別人說的,忍不住賣弄了一下,心裡頗為得意。

芸娘手裡攥著一簇白花,回眸看張添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神態說不出的嬌憨可愛,便是張添財這粗漢看得也暗贊一聲,難怪聽村裡的婆娘說隔壁村的秀才老爺想要這女娃當兒媳婦,確實長得好——

芸娘清脆的應了聲:「好的。」三娘也唯唯諾諾的刀:「哎,就走了就走了。三叔你有事先走,我們慢行一步。」

「倒不忙,反正同村,一起走嘛。」

龍城雖是個小城,因交通發達、景色秀麗,南來北往的可人客流量也造成了這一帶風氣相對開放,男女同游也是時有的事,農村人家也沒這許許多多講究,大家出門結伴同行也不會有人說什麼閑話,何況這裡還有一個芸姐兒呢!三娘卻是有些不樂意,張添財看她的眼神讓她不舒服,然而不好推卻,勉強的笑著正想應好,芸娘卻機警的站了起來,一副小女孩兒家難為情的小模樣,「娘,芸兒想......」眼睛不住的望向身後的小樹林,要去解手的意思很明顯;三娘覺得真是幫店了大忙,心裡鬆了一口氣,臉上卻一副無奈抱歉的神色,「三叔,你先走吧。我帶芸娘去解手。」

人家一個小女孩兒要去方便,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留下,張添財只好訕訕的點頭,「那......那我先走了。我走慢點,你們趕上,一起走。」

三娘漫應著,「哎,好的好的。」拉了芸娘往身後的小樹林去。走了一段距離,回眸發現張添財沒影兒了,問明了芸娘其實沒解手的意思,兩母女尋了個乾淨地方坐下吃東西,走了好長一段路,她們都有些累了,剛好歇息一下。兩人歇夠了,又吃了些日間帶來剩餘的烤餅,便慢悠悠的往回走,回家去。

芸娘喝了水,走了一段路便真要去小解了。三娘領著她進了路旁的林子,芸娘尋了一處樹叢遮掩的地方正欲方便,卻猛地看見前面躺著一個血淋淋的男人,嚇得失聲尖叫起來,三娘沖了過來,見狀也是大吃一驚,反應過來立馬拉開了芸娘;許是芸娘的尖叫聲驚醒了男人,男人從散亂的髮絲和泥污中虛弱地張開了眼睛——

不是死人,是活的。

意識到這個,三娘鬆了一口氣。

男人也察覺到有人,嘴唇艱難的動了動,看過來的眼神有著懇求——三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乾裂的嘴唇后恍然大悟,按捺住驚慌叫芸娘把一旁的籃子拿進來,她上前小心的把男人扶起,讓芸娘喂他喝水。

男人喝了幾口,大概有了些力氣,又耐不住芸娘小口小口的倒水,竟自己伸手捧著了水囊,芸娘只得鬆手讓他自己喝,覺著這大叔急迫的樣子有些可憐;男人渴極了,忍不住搭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喝得那麼急切,以至於後面喝嗆了,三娘是個心善的,忍不住拍著他後背輕聲道:「你慢些,別嗆著了。」

水囊剩下的水不多,不一會就喝完了。芸娘又乖覺的把籃子里剩餘的一張烤餅和剛買的甜鴨梨遞了過去,「叔叔,給——」

男子感激的接過,馬上狼吞虎咽起來,看那猴急的模樣,不知道多久沒吃過東西了,看得三娘可憐又心酸,讓芸娘把籃子里剩餘的幾個鴨梨也一併放到他跟前,男子風捲殘雲吃完,才一拱手,聲音嘶啞的道謝,「謝謝夫人和女公子相救。」

三娘忙稱呼不敢,看著他露出了猶豫的神色;男人卻是瞧出了她心思,啞聲道:「我已無礙,這些不過皮肉傷,歇會便無事。夫人放心歸家吧。」

三娘見他雖然披頭散髮、衣衫襤褸,但語氣溫文,實在不像個壞人,不由得問了句:「公子發生何事,以至於此?」

男人長嘆一聲,滿含悲愴的與她說起自己的身世來。原來這男子叫王城南,是外地人。家裡原本也是個有餘人家,與鄭縣周氏小女兒有婚約。後來他家道中落,投靠岳父而來,不想岳丈嫌貧愛富,為賴婚約,竟然與他人聯手誣賴他盜竊傷人,把他打了個半死,更密謀圖害他性命,他半夜盛隙偷跑了出來,因身上有傷怕被人發現,故而一直往山裡跑,除了樹皮草根,已經二天沒吃過飯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後來失足從山上跌落,他跌跌撞撞到了這裡,張開眼睛便家愛你到了她們——

三娘自小被賣到人牙子手裡調_教,後來又被賣至富人家為婢,每走一步,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而對苦難有著異於常人的體會,聽聞王城南遭遇,同情不已,可到底男女有別,貿然帶人回家,恐怕不妥,何況是這麼一個血跡淋淋的人,便是真誣賴,若官府那裡備了案追查下來,在未洗清楚罪名之前,也是要受一個窩藏罪犯罪名牽連,可若見死不救,實在不是本心,三娘為難不已。

男子暗暗運勁,發覺身骨受損,肢體發軟,現在的他實在很需要人照顧,可他不能開口,一開口,反而顯得迫不及待、十分可疑,是以他保持了沉默,若這婦人撇下他,也只能另想辦法了。他摸了摸衣衫,想著或許可以財帛動人,卻發現因為換了衣衫身無分文,因而更尷尬了。

芸娘拉了拉三娘的衣衫,示意她附耳過來。三娘知道她年紀雖小,卻是個主意多多的,因而低下頭,芸娘在她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三娘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可看見王城南那可憐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便開口道:「公子,我先生在外教學,不曾在家,我一個婦人家貿然帶你回去實在不妥,你看如此可好?這裡不遠處有座荒廢的土地廟,平日沒什麼人去,雖是荒廢,到底有瓦遮頭,你在那裡歇下,我每日與你送些吃食,你將養好了身體再作打算——」

男人鬆了一口氣,抱拳道謝:「如此勞煩夫人了。大恩感激不盡,本......城南若有得意日定當厚報。」

三娘口稱不敢,待男子歇順了氣,與芸娘扶起他,在小樹林里尋著路,把他小心的往附近土地廟移去。送王城南到了土地廟,三娘趕緊帶著芸娘回家了。路上千叮萬囑她不可說與人,又趁著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用籮筐把一些吃食、飲水,家裡平日備下的藥品藥酒,一套秋雲山的舊衣裳、一張薄棉被塞在籮筐下,只稱著家裡沒柴,要去山上取些平日晒幹了的,悄悄的把東西送去了。

如此四五日,王城南漸漸好轉,雖還沒完全康復,也可以緩慢行走。這天,三娘殺了只老母雞,熬了雞湯裝在食盒裡,帶了芸娘上山種地,中途悄悄的拐了個道兒給王城男送去了。進了蜘蛛網結、雜草叢生的破落土地廟,豆大的地方卻沒見著人,兩母女正詫異,卻見得王城男拐著腳從廟後轉了出來,原來他練習行走時不小心被尖銳的石子劃破腳了,大男人的腳不比姑娘家的腳不能示人,三娘連忙讓他脫了襪子看看傷沒傷著好上藥,王城男推拒了幾句見三娘執意,只好脫下鞋襪,只見腳側被石子劃了一道手指長的血痕,血水正汨汨的往外流,三娘先前帶來的藥品已經用完,便說要去外頭尋些清涼草藥給敷上,王城南連聲勸止也無用,只得道謝,換了三娘幾聲嗔怪,說他太客氣,說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說公子就別客氣了。出去尋草藥了。

芸娘也乖巧的拉住王城南,勸他別攔了,說鄉下止血草葉多,隨便便尋著了,娘一會就回來,不礙事,說他們鄉下都是這樣的,誰個不小心拉傷、划傷,或是被蛇咬了,都是尋些草藥敷上便好,村裡的郎中也是自個從山上尋葯製藥,只有貴重的才到城裡藥鋪買......一邊跟他說這些鄉間野聞,邊取出食盒裡的雞湯給他喝,破廟裡沒桌椅,就得一張破破爛爛不成樣子的神台,王城南拐著腳挨著牆壁坐下,不好意思的謝過芸娘喝起啦。他想著這對母女衣著雖然不算破爛,也不過普普通通的粗棉布,不似新制,似乎已穿著良久了,想來家裡定然也不寬裕的,因而這與他的口糧越發顯得珍貴了,雖不是神珍貴稀奇的吃食,不過饅頭花捲米飯,還有一些炒菜,可頓頓都是實打實的,斷不會讓他吃一半餓一般,尤其這雞湯,農家若沒什麼事,誰捨得殺了家中下蛋換家用的母雞——他可是吃著雞子了。他不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可疑人物,萍水相逢,能出手相救已經難得,卻如此相待,實在教他感概,心裡思量的那番狠心思便便得不確定起來。

芸娘一旁有趣地瞧著他。那嬌嗔可愛的神色看得王城南心軟,那番心思越發霧似的稀薄起來,「叔叔,喝啊,涼了就不好。」芸娘見他停了下來,叫他趕緊喝,王城南怔忡了一下,笑了起來,「是的,謝謝你,女公子。」

芸娘托著一張雪白的小臉,看著王城南受傷的腳,這個叔叔的腳指頭好奇怪,長著一塊帶毛的黑斑,乍一看,像泥垢。她輕聲細語的開口,卻是出乎王城南意料之外竟然安慰起他來:「叔叔,你別難過,我娘常常說沒有什麼熬不過去的,熬過了好日子就來了。你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然後把那些壞人都抓起來。」

王城南被她逗得又笑起來,放下湯碗,拱了拱手,「承女公子貴言。」

芸娘笑笑的,「快喝。」

「好。」

王城南雞湯喝到一半的時候,三娘尋了幾根藥草回來,揉碎了給王城南敷血痕上了,王城南又是一通感謝:「夫人和女公子菩薩心腸,待本......城南如此,本......人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謝謝夫人了和女公子了。」

三娘溫和的笑了笑,「公子你就不要每次都跟我這麼客氣了。你這麼客氣,小婦人都不好意思了。」

「哪裡,夫人厚德,本......人一輩子不敢忘,惟願夫人你心想事成、萬事如意,城南斷不能報答萬一。」

三娘微微斂身,笑道:「那承公子貴言了。」她慈愛地看著一旁的芸娘,想著算命先生所言,於是不由得多說了幾句,「我也沒什麼大奢求,只願兒女身體健康,姻緣如意罷了。」她語氣輕緩,眼神溫柔,看得王城南怔住。他想起了他娘,小時候,也那般溫柔的看著他——

那薄霧似的心思便斷送得乾乾淨淨。

他回過神來,連忙拱手恭維道:「夫人定然如意的。」

三娘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奇怪的話,臉色微赧,忙道,「那你慢慢喝,我與芸兒種地去了。」

「夫人慢走。」

又過兩日,芸娘去給王城男送飯,廟裡卻杳無人跡了,只在落滿灰塵的神台上發現了一小袋金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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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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