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且不說御駕親征在京城引起怎生的轟動,只說北平府那邊,祈雲自從得知韃子叩邊即從狩獵場趕回來作準備,從朝廷議事、皇帝決策到她上摺子請戰,這過程,少說也個多月,早萬事俱備,只皇帝批複就可即時出發。
待皇帝命她為前鋒、速往宣州城救援的令下達,祈雲又犯難了:她捨不得芸娘。平時年節出巡封地,她們最多也不過分開三五天、七八天,若芸娘願意,也可隨行,半天也不分開。可這仗少則也要三五月、半年,多了,就更不好說,三五載也是有的。她早習慣了芸娘在身邊,有時候待在軍營過夜連睡都睡不好,雖然如此,可她知道她在北平府、離自己不遠,她隨時可以見到她,她心底至少是安寧的,去宣州?山長水遠,她總覺得心慌。
可她又不能帶芸娘前往。一則兵戈之地危險;二則她捨不得她吃苦,三則,她需要有人留在北平府替她管理,芸娘是最好的人選,她聰明機敏,她的下屬都熟悉她、聽信她,最主要的是,這次戰爭,是御駕親征——這個就有點微妙了。誰都知道,軍營什麼都缺,尤其缺女人,皇帝便是有幾個隨行宮妃,可誰能比得上芸娘?她的容顏她的風度她的才華.....在祈雲心目中,宮裡那些矯揉造作的女人連跟她提鞋都不配。在這種貨比貨扔、人比死人的情況下,她父皇本來就對芸娘有那麼一點歪心思,誰能保證他不會獸性大發?這樣說雖然有點不孝,可現實就是:他父皇好色。又或是,宮裡那些女人為了討好皇帝設計陷害芸娘呢?她實在擔不起這種風險.....
「芸娘,等我回來。」最後,她只得這樣說,一肚子鬱悶和不舍。
「好。要平安歸來。」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只剩下最真摯的祈望。
「嗯。」她抱住她,心裡不住的嘆息。芸娘也從那緊緊的擁抱里感覺到了她的不舍,格外的柔順,「我等你回來,你要快點回來。」
「嗯。等我回來了,我們就去北地看秋伯父和四娘。」
「好。」
好久,才依依不捨的鬆開。祈雲臨走,又重複:「等我回來。」
芸娘苦澀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嫣然,「嗯。」
「要照顧好自己。」
「你才是。」
「要多吃飯,回來不要見到你瘦了。瘦了不好看。」
「好。」
「要記得想我。」
芸娘嘆息,踮起腳,在她唇上親了一個,「我已經很想了。」
祈雲嘆氣,「說得我都不想走了。」她低下頭,回親了一個,走了出去。
一轉身,別後知遠近?
今個年,過得特別的黯然,連帶著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也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寥落。
秋雲山也知道祈雲出征了,來信好好的安慰了芸娘,又借四娘口重提了讓她到北地一家團聚的事,芸娘既感念他們的回護思念,又感到淡淡的無奈:身在泥陷中,如何脫身?父親,且待那一天.....
卻不知「那一天」是娜天。只得回信:將軍出征,北平府大小事務俱我忙亂。休提此話吧。
又,念及父母親每年送禮來,總夾帶大批大批錢銀,生怕她吃穿用度顧不上受委屈似的,哭笑不得,道:錢銀富足,毋要再送——不止將軍府的公私銀庫,整個北平府的財務都握在她手裡,哪能缺錢?
繼而想到祈雲出征,她不大懂打仗,卻知道打仗最重要的還是糧草,於是寫到:若父親便利,可為我湊集糧食,多少不限,可高於市值算。
秋雲山收到信,大吃一驚:她知道祈雲與女兒感情好,自然不會待薄,之所以不停的往那邊送錢銀,無非是出於作為父母的擔心和「女兒有難也幫不上忙」的異樣愧疚心情,實則沒想到祈雲會將芸娘擺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一個女人,可以當將軍,可以為王,可以有自己的封地,理所當然的,芸娘管理一個地方也不是什麼值得出奇的事,可是,芸娘不是祈雲,她.....她只不過一個.....一個將軍府的借住客,祈雲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於兒戲了?要是別那些多嘴多舌的言官得知,又不知生出怎生的抨擊。秋雲山不免有些擔心,可擔心之餘,竟又生出一股隱隱的自豪來:我女兒就是厲害!
對於籌備糧食,秋雲山還真是有些犯難。北地情況借著鹽引、漕運船業才穩定下來,發展還處於起步,也就勉強果腹的地步,餘糧卻是沒有的。不過,北地現在最不缺的,就是商人,現在全國起碼有三分之二的大商人都集中在北地,商人逐利.....秋雲山尋思了一會,派人去請了幾個大商人來商談。
在這裡,必須介紹一個下北地的最新情況。昔日這個荒蕪之地,由於鹽引的試驗,吸引了大批的大小商人,及至皇帝下令整改漕運、發展船業,幾乎有點能耐的都忍不住想往這裡鑽,商人實際,他們比朝廷官員更能及早地發現裡面潛藏的巨大利潤,尤其江淮一帶的商人,他們近海,要是漕運、船業整頓起來,他們能把自己的貨物賣到全國,甚至外面的世界,沒看見那些洋物,漂洋過海,利潤百倍,據那些漂洋過海的番鬼說,他們的茶葉、絲綢、瓷器,在外面的國家那可是頂頂級珍貴,若能運出去.....光是想象,就叫人心潮澎湃、恨不能馬上實現。
不說那些遠的,光是那些造船工人的口糧、衣物、日常用品,就能發展一個巨大的市場,何況還有造船所需的各種原料,北地已經成為一個巨誘人的大餅,人人都想咬一口,因此,秋雲山這個當地最高長官的地位那也是水漲船高,加上他為人清廉——他也不是不收禮,他收,但也就意思意思,從不獅子張大口,比起那些獅子張大口的貪官,簡直清水似的,所以,大家都樂意「親近「他,而且,他有誠信,大凡答應了的,俱能做到,有能力有手腕,將北地管理得頗見成效,因此官聲甚好,因此,聽聞鎮撫大人有請,幾位受邀的商人立馬打扮妥當上門,一聽說是要收購糧食,都露出了略為難的表情,去年江南水災欠收,北方又發生地陷,糧食本來就緊湊,加上朝廷打仗徵收,餘糧還真稀缺,這個時候想要收購糧食,難。
「實不相瞞,此乃小女要求,想來是作英武將軍親兵的補給之糧。」
要與官府相交,自然知道對方底勢,對這位鎮撫,大家自然再熟悉不過:前朝的七品芝麻官,對抗過當今的皇帝,皇帝登基,不但沒被抄家殺頭,反而搖身一變,變成了北地的五品鎮撫,家庭人口簡單,一位夫人,一個兒子,一個兒媳,一個女兒,女兒跟皇帝最寵愛的英文將軍交情匪淺.....簡單來說,就是看似簡單、沒什麼背景實則背景很深、千萬不能得罪的類型——尤其是,鎮撫口中的「小女」,那位,據說是握著將軍府大權的人物。
眾人為難也不敢一口咬死,紛紛表示儘力而為、儘力答覆,然後告辭離去。有一人離去后又悄然復返,秋雲山奇怪,連忙請進。
這位商人出身南緬之地,背景頗深,他跟秋雲山天南地北地東扯西扯一頓,才婉轉地表示:想要籌糧,倒不是沒有辦法,就是.....
這個轉折,表示事情沒那麼簡單。
果然。
這位鄭商人的說法是:從緬丁運糧。
緬丁是大明朝的附屬國,據說盛產糧食,只是山林叢莽,頗為險峻,從那邊運糧,那不叫運糧,叫走私。
秋雲山陷入了沉思。最後他說:此事我難捏不準,你可願意前往北平府跟芸娘面談?
鄭原微笑:他冒險提出這個計策,無非就是等這句話。不管這事成不成,能攀上將軍府就是最大的成功——「自然。」
鄭原趕到北平府準備跟芸娘商談時,芸娘正在看祈雲送回來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只說了行軍情況和思念,「思君如日月,回還晝夜生」——竟還有心情油嘴滑舌,可見情況還好,芸娘不由得嫣然,我對你的思念,豈止日接夜,夜接白晝,我是時時刻刻,牽腸掛肚,將軍,你定要平平安安,我只惟願此也。
第二封信卻到了宣州邊境,因為下雨,天寒路滑,情況有些不好——芸娘看得揪心。祈雲這個人,說好不說壞,實際情況恐怕會不是「不好」這麼簡單——
她正要去佛堂上香祈福,下人就來報,說有位鄭姓老爺,拿了秋老爺的信函來訪。芸娘連忙請進。鄭原走進將軍府堂皇氣派的大廳,就見到一位妙齡少女婉約而來,她眉眼秀麗,容貌出眾,穿著淡雅美麗,風度舉止優雅閑適,一派貴女氣派,見面竟然盈盈行禮問好,慌得鄭原連忙避開稱不敢。
鄭原先把秋雲山的信給了芸娘,芸娘看過,沉吟半刻,然後看向鄭原:「父親介紹來的人定然可靠,故而我亦不多問先生多餘之事。先生只需緊記一事:除了糧食,但凡能吃的,我俱要,請先生盡量收購,多多益善。」
鄭原滿腔勸說的腹稿胎死,以至於他有些不確定地眨了眨眼,這.....這就成了?「你.....你不多考慮一下?」他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