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一晃又是十天。祈雲依舊下落不明,無論芸娘想了多少尋人的辦法、派出了多少人手,她就像是風似的消失在大草原或是沙漠深處。
林震威的脾氣也越來越陰沉,看芸娘的目光時常帶了殺意,芸娘心想也許皇帝是知道些什麼內情的,不過隱而不發,若是祈雲死了,怕是愛女心切要殺了自己陪葬,她心儀祈雲,願生死與共,竟也不覺怕;倒讓林震威看出她性情中的豁達勇毅,倒意外的緩了臉色。
而芸娘因為憂心祈雲,又時被林震威敲打、威壓,人加速削減,越發沒了顏色。程雲天感激她恩情,又想著在她處圖謀個前程,總時不時說些他行走江湖的趣聞、逸聞用以取樂、開解她,芸娘也受他好意,時常與之傾談,聊遣些煩悶。
程雲天這人其貌不揚,卻極健談,一些普通的事從他嘴裡娓娓道來,也別有趣味。這天,他跟芸娘說一件他剛見著、聽到的趣聞:
卻說這程雲天不但善於占卜算卦,竟也會些醫術。軍中缺大夫,他這門技藝便派上用場,他給軍中傷員看病治療包紮,人只道他是將軍府的人,越發對北平府好印象,這份感激也直接的落到了芸娘身上,她出門總是能得到尊敬的問好,軍中缺女人,卻從無人以猥褻目光視之。這天,他去這,附近的山林采些普通的止血藥草,不想竟因睏倦卧於石叢后睡著了。
半夢醒間,忽然聽得人說話聲,似乎是說話的男子做了個噩夢,夢中相對男子斷頭濺血,景象可怖,男子在問老天爺是不是對他所作所為厭棄,要降罪於他,夢乃是先兆——程雲天笑道:夢有時候的確能起到預兆、警醒之用,可是大多數人卻不知道,夢很多時候其實是相反的。那男子夢見自己相對而站的男人斷頭濺血,他以為是凶兆,乃至於憂心忡忡、悶悶不樂,其實大可不必也,此乃吉象,本欲勸慰幾句,但思及此人定然內心有愧方有此態,乃作罷。「
芸娘好奇:「此乃何解?流血乃是不祥,更何況斷頭?」
「相對而站,表示對立之意,斷頭是為亡故,既則亡故,何來敵對之舉?此夢乃是其人沒有敵手之兆也。是故為吉。」程雲天沒說的是:男者,是為『夫』也,『夫』者無頭,是為『天』也,男子,天子也,天子將沒有敵手!這也是他沒有貿然跳出來勸慰林中男子的緣故——若是此人當真是天子,讓人聽去了這樣的夢,那他的腦袋還要不要啊?當然,他也不敢萬分的肯定那人就是天子,可是他卻知道,不無可能,該因當今天子就在宣州,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他眼前這位,還時不時能晉見。所以,程雲天含蓄的給芸娘說這「趣事」其實是包含了提醒的意思,芸娘當其時只不知,閑話一會,又說到尋找祈雲的事上去,程雲天勸慰道:將軍吉人有天相,娘子毋須過於憂慮。
芸娘苦笑,越發清減的臉上愁雲密布,「但願如此。」
又過若干日。大皇子押送的糧草已近宣州,皇帝終於決定接受韃靼的投降,率兵返回京師,著令大皇子原地待命、途中匯合。
皇帝召見了芸娘。看著跪伏在地上的越發瘦小的一團,他遲遲沒宣平身,只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凝視她。
芸娘知道,也許皇帝要宣示自己的命運了,她不怕死,只是祈雲還沒有尋回她如何甘心?
她靜靜地跪伏著,卻不再刻意縮小自己的身軀,就像她說過的,她不相信自己心不比天高,命卻比紙薄。她就賭一把皇帝對將軍的愛重,賭他還是心存一線希望,怕祈雲回來了恨他,她賭他不會殺她——
「你好像知道朕在想什麼。」
冷不丁,林震威幽幽的開口了。
「臣女惶恐,不敢妄測聖意。」
「若不敢,你又如何能做出這許許多多之事?」若是她沒膽子,她就不會借山寨毀自己聲譽轉過頭來就使離間計剿滅了他們;若是她沒膽子,就不會夾縫求存卻依然過風生水起,父親為北地五品鎮撫,自己掌控著倘大的北平府;若是她沒膽子,就不會想到走私糧食,更不會想到買賣沒用的火器火_槍給緬丁土王,同時卻算謀著人家國家的木材資源——林震威倒很有自知者明,不敢說她煽動祈雲,祈雲不用人煽動,本身就是能鬧騰的主——
想到祈雲,林震威只覺得心痛。連想都不敢多想。
芸娘沒辯解,因為沒必要。她只口稱:「臣女惶恐。」
「你信命嗎?」
堂堂一國之君,天下至尊,忽然間說了一句玄之又玄的話,芸娘聽到愣住。她想說不信,若是信,她早就沒命了,可說不信,她卻想起那玄之又玄的小時候的那個算卦......一時出神,在林震威的盯視里回神,最後只能很中庸的道:「臣女不知道。」
林震威想著自己問話呢竟然敢走神膽子也夠大,不由得有些惱怒,大有拿人撒氣的意味。他目光有些陰森:「朕,日前做了一個夢,有男子站於鏡里與朕相對而望,忽然間,鏡中之人飛頭濺血,所飛濺的鏡片欲要刺入朕的心口......朕以為,此乃雲兒亡去之兆......你......」
芸娘一驚,差點沒跳起來。她壓制住要跳出心口的心臟,皇帝說出這樣的夢兆,便是決意殺了她的意思了:聽了這種,她如何還能活著?忙搶在林震威出口前道:「陛下此言差矣。此乃吉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林震威沒說完的你跟雲兒情深,何忍她獨自一人在地下的話便這樣被打斷了。
芸娘不待他問何故,一口氣的說了出來:「男子者,是為『夫』,夫子無頭,是為天子,乃是陛下您,鏡中之人,乃是陛下的敵人,敵人死去,乃是表示陛下將天下再沒有敵手,陛下將君臨天下,四海臣服。此乃大吉之象,臣女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有陛下的真龍之氣庇佑,將軍定然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平安歸來。」
「......」林震威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呆住了。
大概是心有不甘,總覺得自己雲兒不是如此薄面之人,又加之人都喜歡聽好話,壞事反而奢望僥倖的心理,林震威揣摩著芸娘的說話,越想越覺得在理,越想越覺得,很歡喜。他再也沒想到,自己因此夢日夜苦悶憋屈,私下跑到無人林中發泄一通卻教個算命的聽去還傳到了芸娘耳中——最後,他連臉色都禁不住浮上了幾分喜色,卻又斥道:「朕素知道你會說話,卻不想竟這般巧言令色。」
「臣女不敢。臣女句句屬實,陛下若不相信,臣女來宣州前,偶爾救得一先生,頗精通算卦夢兆一途,陛下可親自問詢。」
林震威猶豫了一下,卻禁不住心底躍躍欲試的希望,便揮手:「那便宣來吧。」
程雲天的機會來了。當初他師傅曾替他算過一卦,說他命途通達,中年後極為富貴,只是他人到中年,卻依舊一事無成貧寒如洗,這才想尋師傅問個仔細,卻不想迷路迷到大北方去了,逐覺得人生如戲富貴無望,便隨波逐流,棄了那心思,不想在這大西北卻遇上了貴人,並且機會來得如此迅速,他使出了渾身解數,說得林震威盡開顏,雖軍中不比宮中,仍是賞賜了不少稀罕甚物。程雲天感激芸娘的提攜之恩,當下便把其中最稀罕的物品獻與他,芸娘謝過沒收,只道:若非先生示警,芸娘今日焉有性命?先生日後若有所需,必致力相助。
程雲天自然明白這句話代表的含義,忙磕頭道謝。後來程雲天當上了承天監的頭把交椅,受盡皇帝寵信,除了自身的本事外,與北平府(芸娘)錢銀的打點、人脈的疏通,不無關係。而作為回報,程雲天為芸娘做事也向來盡心,彼此合作愉快。此乃后話。
林震威最終放任了北平府的管理權在芸娘身上,也默許她留在宣州繼續尋找祈雲。
這天,是林震威率兵回京師的前一晚。軍隊已經集合完畢,明早天子之師將凱旋歸京。
林震威正在一個小太監的服侍下洗腳準備安寢。忽然一個宮人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陛......陛下,將軍......將軍回來了。」
林震威聞言,顧不得問責小太監的失態,驚得一個立起,「什麼?」他上前揪著小太監的脖子,「你說什麼?」
「奴……奴才說,將軍......英武將軍回來了。」
林震威二話不說的扔了他,大步跑了出去,剩下洗腳的小太監在後面追著:「陛......陛下,鞋子。」
祈雲還沒到。來通報的是她的先頭兵。這一消息,驚動了所有人,大凡有點身份的將士都跑了出來,圍著皇帝的帳篷等候消息。
「參加陛下。將軍破韃靼、女真、元人王庭,押解三族王族回營,半個時辰內將到達。」
「什麼?」
先頭兵的通報,再如晴天霹靂一般響起,震懾、震驚了所有人。
先頭兵又朗聲稟告了一次。
「好!」林震威終於反應過來,雖然還不清楚怎麼回事,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高聲大喝道。
「恭喜陛下,祝賀陛下君臨天下,四海臣服。」一聲清脆的女聲響起,一道秀美的身影伏下,驚醒了眾人,紛紛懊惱自己這大好機會表現機會竟然遲了一拍,紛紛跪下依樣道:「恭喜陛下。祝賀陛下君臨天下,四海臣服。」
林震威滿面春風:「好!好!好!」一臉喝了三個「好」,可見心情之愉悅。
芸娘看著地面的沙土,目光也掩飾不住的喜悅。忽然,一樣東西跳入了她眼睛,那是一隻腳趾,上面有一塊像泥垢沒洗乾淨似的帶毛的黑斑…..
芸娘腦海轟的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