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海棠酒(五)
唐棠她老爹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吃點小酒,配上一盤新鮮的花生米,其濃厚的脆香味以壓酒之用。
每逢此時,唐老爹總會喚來幺女唐棠,讓她候於身側替他捏肩捶背,且一個勁兒地往唐棠的耳朵里灌那些他和她娘親的愛情/事迹。
從初遇到交心,再到她的誕生,他們如何的鶼鰈情深,如何的舉案齊眉。這些事兒,唐棠的耳朵都能聽起繭子,倒背如流也不在話下。而今初入塵世的唐棠,遇到了這個勉強算得上耐看的男子,她尋思著要體會一番,所謂情這一字。
唐棠告訴游龍,說她是被一個丑不拉幾的牙婆賣到大戶人家做了一年多的丫鬟。待她費盡心思逃出來后,發現老家的茅屋已是人去樓空。她身心俱累,行到鹿吳山下本想睡一覺,卻不想遇上了他。因為這殺千刀的孕氣,竟變成這幅德行。而今她孑然一身,無所依倚。所以呢,她是賴定他了,勸他收起甩掉她的念頭。
唐棠說至痛處,還擠了滴淚兒出來。耳朵被初春的山風吹得白慘慘的,不見一絲泛紅,壓根沒有說謊該有的樣兒。
游龍半信半疑,也就此擱下了去魔界的步伐,和唐棠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兒搭了個茅屋。
游龍心中過意不去,這般過日子是太過草率了些,委屈了唐棠和她肚裡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只是他打小與世人隔絕,無人教他成親時該有的禮數。他試著詢問唐棠,唐棠對人間習俗也不甚清楚,只是偶爾聽她老爹講過一些。於是含糊著說了兩句,爾後說無甚關係,讓他放寬心,只好他對自個兒好,粗衣糲食也無妨的。
游龍知道唐棠是刺蝟精之事,是在半月後。
那日夜裡,當游龍看到灶屋裡偷食的小刺蝟化作了唐棠的人樣兒時,他表現得極為淡然,只是微微沉下了眸子。
許是因著孕氣的緣故,他對異人異事已然見怪不怪。興許也是因為,他早已猜到了唐棠並非世人。初見時,唐棠與先前那兩位姑娘截然不同的反應,確實不似俗世間的芸芸之輩。
在那之前,唐棠也曾問過游龍信不信這世上的鬼怪之說。記得游龍當時說,他身來異骨,本就不同於常人,自然不怕那些邪物。
游龍如今想來,只得輕笑,她,竟是他口中的邪物。
唐棠認錯的速度極快,說自己不該對他有所欺瞞。游龍聞言微微頷首,並無多說,默然地回了房,著塌而寢。
唐棠撇著嘴,像個做錯事的的孩子般尾隨其後,爾後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塌,背對著她,共枕而眠。
那是個星月陰沉的夜晚,她聽著他均勻而平穩的呼吸聲,輾轉難眠。窗外的桃樹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風聲吹得花樹婆娑作響。悠悠枯夜,似乎比這半個月還來得漫長。
游龍又怎麼可能睡得著,他知道唐棠可以處理掉那孩子,卻欺瞞了他半月之久,他實在是摸不透她的想法,卻也不想再問。他想,妖,終究是妖,果然是天性使然,狡猾且善於說謊!
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見唐棠已然熟睡,他執筆而下,留下了一封書信,孤身往魔界而去。
唐棠看到那封信的時候,噴薄而出的朝暾將渾身的金光落在信紙之上,她的淚滴,浸濕了大半頁他蒼勁有力,卻有些抖的字跡。
——就此別過,不必相逢。
不過八個字的距離,卻將她和他拉開了那麼長,長過妖族數萬年的孤寂生命。
游龍在魔界的洗鍊池裡,用求子燈照著度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他出來的時候渾身泛著魔氣。那些覆在他周身的濃墨光影,是他入魔的象徵,而求子燈已蓋去了他厭惡了二十多年的孕氣。
唐棠站在他前方的不遠處,依舊是初見時那件茶色的齊胸襦裙,她幽幽的眸子里有源源不斷的水澤滾出。
她本清透的嗓音如今卻帶了嘶啞,似乎是哭了許多個日夜的嘶啞,她夾著哭腔,「我本以為,我和你,會像我老爹說的那樣,粗茶淡飯,安平一生,可你為何……」
「為何?」游龍截斷了她的話,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冷笑,他踱步到她身前,看著她隆起的腹部,眸中有赤光閃過,他的右手掌集了一道炫光,他一字一句地說:「安平一生?真是好笑!人妖殊途,如何一生?若不曾有你的出現,我早該來此處。」
說罷,游龍舉起右手,欲朝她肚子上打去,唐棠知道他要做什麼,卻不作反應。
游龍看著她朦朧的淚眼,手愣在了空中,他的眸光愈趨柔和,手掌的炫光也一點一點地熄滅。
長久的沉默,他頹然地放下了手。捨不得么?只是莫須有的存在,為什麼會捨不得?
游龍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當他知道唐棠是妖的那一刻,她的欺騙,造就了他焚心煮骨的痛。當他了悟到她可以有上千年,甚至上萬年生命的時候,強烈的無助感襲上心頭。他決定來魔界,已打破了對魔界的世俗想法。他來到此處,的確想成魔,想活得長久一些,他想要待在她的身旁,數萬年之久。
只是他,並沒有大氣到可以原諒她的欺騙。他想陪著她的同時,也想離開她,所以他留下了那封信。
他以為他這樣說,這樣做,唐棠會選擇離開,會用法術滅掉那個無辜的孩子,當做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當做從未認識他的離開。
但唐棠並沒有遂了他的心意,當他垂了手的下一刻,她毫不猶豫地擁住了他,頭埋在他的胸前,低低地喚著他的名字。
游龍,游龍,她口中吐出的字,讓他的心,一下子軟了。
游龍不知道,唐棠的長兄奉父母之命在茅屋尋到她時,是一個月明星疏的深夜。唐家一向開明,長兄對她決定的事並沒有多加阻攔,只是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後來的唐棠和游龍住在了魔界的四時鎮,日月升降,他們心頭的隔閡也因一次談心而豁然化解。
應應誕世的時候,游龍和唐棠正在四時鎮的那家鑄刀鋪里挑選武器。許是因為孕氣的緣故,應應一降世便十分垂危。他們眼看著應應的魂魄逐漸散去,卻束手無策。
最後,鑄刀鋪的老闆提出了一個鋌而走險的決定,他們將應應的最後一縷魂封在了剛鑄成的孔雀長刀之中,保其不散。
十年之後,鑄刀鋪遭歹人劫取,孔雀長刀也因此流落人間。鑄刀鋪的老闆再無心經營,唐棠為了能在四時鎮生存,便接下了鑄刀鋪的買賣。
游龍和唐棠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孔雀長刀,可天地浩大,憑他二人之力,尋一把刀,實在是難於登天。
後來,游龍因武力出眾被選作了魔界的護法,唐棠鑄刀鋪的生意也日漸興隆。這些原因,也造成了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尋孔雀長刀。
凌洵歌死後,喬松提議將妖界收為己用,游龍也隨著漸越去了覆光城。
在覆光宮凌洵歌的寢屋裡,游龍再次見到了孔雀長刀。那把刀,保存得很好,不沾片點塵埃,似乎是有人按時按點會替它細細擦拭一般。
游龍欣喜萬分,說這把刀甚有靈氣,應帶回魔界才是。
漸越對這些其實並不關心,便將孔雀長刀掛在了萬詭殿之中。游龍感受得到孔雀長刀里有應應的魂,只是那時的他還無法救出他的孩兒。
後來,孔雀長刀被覃曜拿走,游龍心感不妙,意圖將孔雀長刀拿回。於是趁覃曜不在府上的那幾日,他借著拜訪喬松為由,想偷走孔雀長刀。
不料恰逢應應的魂破刀而出,游龍便連魂帶刀一併帶走。應應不認得游龍,只是意識告訴他不能離開此處,於是有了應應在府外偷窺那一幕。
當覃曜追出去的時候,游龍已帶著應應迅速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