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費羅米娜的心臟奮力地敲擊著身體,她確信哪怕站在幾米之外她的心跳聲依然清晰可聞。
剛才奧斯維德的心臟跳了一下,他們都看見了。
然後奧斯維德繼續扭過頭來專註地盯著她,意思就像是「我所說的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樣」。
他道:「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通過解除這裡的魔法、將心臟放回身體來解決我的疑惑,但是這些藤蔓的生長比我想象得更快,等我想要嘗試的時候,它們已經堅韌到我無法拗斷的地步了……或者,是失去意志力的我根本無法拗斷它們。」
他伸出蒼白而枯瘦的手,慢慢地將手指放在藤蔓上,順著莖的方向劃過去。尖刺割破他無法掉出血液的皮肉,然後他的皮肉又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地癒合。
費羅米娜望著那些小刺,還有看起來比小刺更鋒利的倒刺,它們不少都扎進了心臟里,不少倒刺深深地勾在心臟的肉中,還掛著已經幹掉的血痕。
光是看就覺得胸口生疼。
她問道:「這些刺呢?你是故意選了有刺的植物來固定它嗎?」對自己也太狠了。
「不。」奧斯維德搖頭否認,「那些小刺是在兩個月前長出來的,倒刺則是一個月前開始長。」
聽到這個時間點,費羅米娜幾乎是整個人抖了起來。
「這不是我們簽訂契約的時間嗎!」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音調很高地道。
「我想不是的。」奧斯維德道,「我們所定下的契約履行的期限是一百天。契約是世界上最守時的東西,既不可能提早,也不會推遲。這些刺……我想來自於另一個契約,是我為了見到你所必須支付的酬勞。」
奧斯維德已經說起過好多次所謂的「另一個契約」了,這個契約簡直像一個巨大的災難,讓人不禁把所有不好的事全都推卸到它頭上。
「你到底和誰簽了契約?內容是什麼?」費羅米娜焦急地追問道。
她所詢問的魔族再次沉默下來,在滿房間暗紫色的魔法的流光下,他那雙比世界上的任何湖水都要來得沉靜的紅眸微微地波動著。良久,他才活動起來。
費羅米娜眼看著他轉過身背對自己,過於消瘦的身形使得他的黑袍看起來空蕩蕩的。奧斯維德走向牆邊,手心裡中團出一團和暗紫色魔紋不同的晶亮的白色魔法,並將這團魔法和牆上一段看起來和別處沒什麼不同的魔紋對應。
咔嚓。
費羅米娜聽到細小的鎖打開的聲音。
接著,那一面牆自動回縮,什麼東西從牆的邊沿被推了出來。那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扁扁的板狀物,被一塊暗紅色的帷幕小心翼翼地覆蓋著,一絲邊角都沒有露出來。
奧斯維德伸出手,將帷幕拉開。費羅米娜的瞳孔立即一縮。
那是一幅畫,愛麗絲親手為她畫的、這一次消失在城堡里的那一幅。
費羅米娜一抬頭便正好和畫中的自己四目相對,那個她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正掛著自然的笑容,眼中充滿光彩,面頰泛著健康的紅潤。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是我父親,讓你殺我嗎?」費羅米娜問道。
除了整個國家最尊貴的國王陛下以外,她實在想不出來還有誰會擁有足以將王室成員的畫像從牆上取下來的能量。
仔細想想,出軍討伐魔族靈族奧斯維德·笛卡爾,從一開始也就是他一個人的決定。只是在這個大臣幾乎全部都是擺設和應聲蟲的時代,沒有人對權力強大還掌握著教會的國王提出任何質疑罷了。
奧斯維德沒有點頭或搖頭,他只是接著道:「……我在尋找一切可以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機會,因此答應了那個請求,並且定下了契約。然而契約的制定以及它所制定的懲罰也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不同,連所謂的希望落空的失望都沒有感覺到。但是,那之後不久,他們就送來了你的畫像。」
隔著半個房間的距離,費羅米娜與奧斯維德遙遙相望。
她的心跳快了起來。
「在看到你的畫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它明明已經有幾百年沒有動過了。於是我忽然有個預感,如果放走你或者讓你死去的話,我的心臟就再也沒有復甦的可能了。所以……」奧斯維德的聲音緩緩地敲擊在費羅米娜的胸口,「我決定背棄上一個契約,將你留在我的城堡里。」
費羅米娜有些局促,她的拳頭一直在沒有定數地張開和握緊。
她竟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奧斯維德好像在比她預計得更早以前——那時他們甚至還沒有真正見面——就對她抱有不一樣的感情。費羅米娜不認為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沉睡數百年的心臟因為她而蘇醒更好的表白。
但她又隱隱有著些不安,如果奧斯維德一見鍾情的對象是那幅畫的話。
費羅米娜必須承認那是一幅相當漂亮的畫,而且她其實一直覺得愛麗絲畫得要比她本人漂亮得多……多到她根本不覺得畫里的費羅米娜和她自己是同一個人。
「抱歉。」她忽然不自覺地道,喉嚨發緊,「你見到本人有點失望吧?」
一個穿著厚厚的鎧甲、提著劍、渾身是血的毫無女人味又狼狽的龍騎士,而且還怨恨地瞪著他。
「不。我的心臟從來沒有跳得那麼快過,即使是它被藤蔓束縛以前。哪怕我離城堡很遠,也依然可以感覺到它那瘋狂得躍動。那時它幾乎已經被那些粗硬的藤勒到了快要爆裂的程度,相當的疼痛,卻同時讓我由衷地感到喜悅。這讓我再也沒有一絲猶豫,無論如何都要將你留下來,費羅米娜。哪怕只是回味那種可怕的疼痛,一次又一次,也足夠令人滿足。」
奧斯維德的目光正駐留在她身上,比任何一刻都要專註。
費羅米娜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他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不是厭惡他的答案,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喉嚨就像是被一雙手有力地捏住了一樣,乾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於是費羅米娜索性走過去,可她的腳跟剛剛離開地面,就剎不住地奔跑起來,她撞在奧斯維德的身上,拽住他的領子讓他彎下腰,然後親吻他。
他們的嘴唇不知道互相停留了多久,直到費羅米娜感到實在呼吸不過來了,才終於停止。
現在,對她來說,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我父親和你定下的懲罰的條件是什麼?這樣的懲罰,還有可能解除嗎?」費羅米娜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奧斯維德,她想到藤蔓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密密麻麻的小刺,還有那些已經發黑的過去流出來的血跡。聽奧斯維德的說法,刺以後只會越長越多,而且延伸出比倒刺更加可怕的東西來。
奧斯維德頓了頓,問道:「……你父親,過去是個喜歡文學的人嗎?」
費羅米娜沒想到他會問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不知怎麼的,她腦海里一下就蹦出了《百合花少女》,那本被路德維希懷疑是他們父王自己寫的自傳的書。
「我……不知道。」費羅米娜回答,這是一句大實話,「但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將大部分文學類的書籍都列入了禁止閱讀的名單。之後被他禁止的書目越來越多,我一直認為他是很討厭沒有價值的書的。你為什麼這麼問?」
奧斯維德回答:「因為他跟我簽契約的時候,措辭是這樣的:『我,雷斯諾·西弗勒斯·懷特在此與遠古的惡魔約定,我將以這裡的所有財產和就任期間不再侵略魔界的承諾作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交換,請求惡魔收取我的女兒費羅米娜的靈魂,使她的雙目被黑暗所浸染。若在約定的那一天黃昏最後一縷光消失之前,契約還未完成,那麼神將對他施以公正的裁決——我眼前的魔族將會承受地獄般的痛苦,而且這份痛苦會逐日遞增,直到契約重新完成,或者第一百天將他完全殺死為止。』」
費羅米娜:「……」好長。
而且……由奧斯維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讀出來,總覺得格外怪異。要是父親這個時候站在這裡聽他重複的話,他、他會覺得羞恥嗎?
不過,難怪奧斯維德會訂下一百天的時限……
費羅米娜擔憂地抬頭,正要說話,奧斯維德卻俯身吻了吻她的嘴角,道:「我告訴過你的,契約是很精確的東西。簽訂契約時用的修辭除了混亂它之外毫無作用。比如所謂的『地獄般的痛苦』,契約根本不清楚該讓我多痛。還有『收取靈魂』……這是個很模糊的說法,既可以指死亡,也可以說成是……」
費羅米娜明白過來,所謂的愛情,不也是彼此雙方交換靈魂嗎?
只要完成她和奧斯維德的契約的話,奧斯維德和她父親的那個條件也就算是完成了。
「奧斯維德,我——」
費羅米娜又準備要開口,卻被對方突然地俯身抱住,他的肩膀堵住了她的嘴。
奧斯維德感受著費羅米娜溫暖的體溫,她的身體和高大的魔族比較起來顯得十分得小。他那純正的魔族才有的紅色的眼睛里,沉澱出一絲幽深的顏色,緩緩地黯淡下來。
他還有事情沒有告訴她,這才是對他而言最大的秘密。
是他和雷克斯絕交的理由,是他拒絕王位獨自一個人居住在邊陲森林的原因,是他……和大魔王加菲爾德真正的關係。
費羅米娜身後的地方,那顆被生著刺的藤蔓束縛著的心臟,正微微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