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日最後的一點餘暉還在盡情地燃燒著，天邊的雲彩都被映襯得火紅一片。

顧娟微微一怔，她看著眼前的女兒臉上的神情無比認真，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蘊藏著她看不透的情緒，眼神深邃得好像有暗流在涌動。

這樣的神情她還是第一次在女兒的臉上看到，她恍惚中記起剛才在去診所的路上聽到兩個中年婦女討論的對話。

「唉，那個小姑娘可真不容易，自己發著高燒還要一個人來看醫生，還不哭不鬧乖巧得很，真不知道她爸媽是怎麼想的。要是換做我家那熊孩子早就翻天咯！」

「誰說不是呢，本來這人吶一生病了心裡就格外脆弱，剛才我呀看到那小姑娘看著其他有爸媽陪著的小朋友，她自己孤伶伶的一個，當時她臉上那可憐的表情看得我都心疼。這孩子心裡也不知道有多傷心呢，別人家的孩子就是個簡單的流鼻涕咳嗽，都有家人陪在身邊噓寒問暖，而她聽說來得時候都燒到四十多度了都沒個關心的人在身邊。」

顧娟突然反應過來她們口中所說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兒，難怪她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本來她還以為是身體不舒服的原因，所以精神不太好。

顧娟一開始只顧著關係自家閨女的身體狀況，還沒有想到女兒一個人孤單地在診所里輸液，心裡頭的委屈和不安。要不是她想起剛才在路上聽的那段對話，她肯定不會明白剛才女兒問的那句話的含義。

一瞬間，一種強烈的自責感向顧娟襲來。

半年前顧民生的廠里效益不好，所以他被迫丟掉了鐵飯碗。他在廠里原本就是做的體力活，沒有技術傍身。

那段時間，失業的烏雲一直壟斷在他們夫妻倆的頭上。顧娟之前沒有上班，一直在家專門帶孩子，操持著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這下夫妻倆一下子都沒了經濟來源，而他們下面還要養三個孩子，上面還各自有父母親要孝敬。

後來，夫妻倆想辦法在縣城高中附近擺了個小吃攤，專門賣酸辣粉。因為每天要忙著出攤，所以家裡的事她都交給女兒來管。女兒她做得很好，從沒有在她面前訴苦抱怨過。

所以顧娟也對女兒越來越放心，放心到以至於她漸漸地將女兒的努力和付出，竟然當作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被嚇了一跳。

她怎麼能以為女兒不喊痛、不叫苦，就以為她真的心裡沒感覺呢？就以為她心裡真不難受呢？

明明自家閨女也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她卻要她為這個家承擔這麼多。

顧娟低下頭看著女兒眼中的期盼和害怕受傷的目光，她甚至感到鼻子一酸，有想要哭的衝動。她強忍著淚水，鄭重地說：「當然！傻丫頭，媽媽當然愛你。」，她輕輕地摸著女兒的頭。

顧青溪聽了之後，她耷拉著腦袋，聲音沉悶地說道：「真的嗎？我不相信，媽媽是騙我的。媽媽你知道嗎？自從你嫁給新爸爸之後，你就再也不喜歡我了。你會幫美棋妹妹扎辮子，你會天天誇獎嘉嘉，你的眼裡只有他們，卻越來越不關心我了，可是……可是我已經很聽話了呀！我會幫家裡買菜做飯，我會把家裡的衛生打掃得乾乾淨淨，我還會幫弟弟妹妹洗衣服。」

顧青溪抬頭看向顧娟，明亮的大眼睛里已經噙滿了淚水，她哽咽道：「媽媽，你還記得上個學期期末開家長會的時候嗎？我那一次考了年級第一，老師說要我請家長來和其他同學的家長分享教育心得。可是你和爸爸說沒時間都沒有來，我當時真的很傷心，放學后我偷偷地躲在學校的廁所里哭了很久。後來嘉嘉開家長會，你卻去參加了。這一次，我生病這麼難受，你也不知道，也沒有陪在我身邊。媽媽，難道你有了新爸爸，有了新弟弟和新妹妹之後，你就……真的不愛我了嗎？」

這些話是她在上輩子小時候的心聲，她一直不敢說，因為她怕就算她說了也沒有用，她怕媽媽說她不懂事，她以為她永遠不會說出來。

顧娟聽著這番話，她早就忍不住淚流滿面了，女兒說的這番話讓她心痛不已，這些都是她沒有注意的。因為她怕別人說她這個當后媽的虐待繼兒，所以她的確會天天對美棋和嘉嘉關心備至，深怕他們倆受一點委屈。她發現她確實對溪兒少了很多體貼和關心，而在這之前她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顧娟哭了好一會後，才將眼淚擦乾，她抱著女兒輕輕地親了一下額頭，認真地說：「是媽媽不對！媽媽忽略了溪兒，媽媽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你保證？那我也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努力成為媽媽的驕傲」

「我保證！」

「那我們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的是小狗！媽媽，你要是變了，你以後就不能說話了。你知道為什麼嗎？」顧青溪笑道。

顧娟疑惑問：「為什麼呢？」

顧青溪笑著說：「媽媽你真笨！因為變成小狗后就只能「汪汪」的叫了呀！」

顧青溪說完后，快速地瞥了顧娟一眼，她收斂了笑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所以，媽媽你一定要記得，不然你會變成一隻小狗。」說完她還模仿了一隻小狗的樣子，將舌頭吐出來，然後「汪汪」的叫了幾聲。

顧娟被女兒古靈精怪的表情一下子給逗笑了，她其實知道女兒現在其實還是有不安，她只能在以後的時間裡慢慢讓她相信自己。

母女倆有說有笑的回到了家，但是家裡的氣氛卻不是那麼的融洽。

顧民生將小吃攤的手推車和一些傢伙什都放到樓道間下的小雜屋收起后，就打算去診所去接顧娟母女，沒想到他經過王秋蘭的小賣部時，卻無意中聽到一些街坊鄰居在談論顧青溪生病這件事。

他正好聽到樓下的李大娘說：「……美棋和嘉嘉看到青溪在家裡發高燒，也應該陪著她去診所看看。唉，這兩個孩子還小玩性大，我看到兩姐弟出去玩到剛剛才回家，手裡還拿著些零食和玩具。……」

顧民生是個好面子的人，聽到剛剛那段話后，他一氣之下就回到了家，還正好看見顧美棋和顧嘉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在那看著電視說說笑笑，他心裡頓時火冒三丈，沖他們狠狠地發了一頓火。

顧青溪一回來就聽到顧美棋在卧室里大哭的聲音，而顧嘉正對顧民生怒目相對，他激動地說道：「爸！你憑什麼罵我和姐姐！我們出去玩了又不知道她發高燒了，這也要怪我們？又不是我和姐姐讓她感冒的，要怪就怪她自己不小心！怎麼我們都好好的，就她一個生病了！」

顧民生氣得一個耳光給扇了過去，他怒罵道：「你還敢頂嘴了是吧！你姐就和青溪住在一張床上，青溪有沒有發燒，她會不知道？還在這跟我狡辯！」

顧嘉被這一巴掌給拍愣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顧民生，嘴裡喃喃道：「你扇我耳光？你竟然打我？」

顧民生也沒想他竟然真的會扇上去，剛才他的餘光一瞥，就看到顧娟和顧青溪站在門口了，所以他故意想做做樣子，他知道這樣顧娟看到了肯定會過來勸阻，那她心裡就不對自己兒子和女兒有意見了。

畢竟他可聽說了顧青溪今天可是燒到四十多度了，要是他不做做樣子，那保不准她心裡會有個坎。相反他如果表現得大發雷霆的話，那顧娟反倒會站在他兒子這邊。

顧娟都看傻了，她可是知道顧民生對他顧家這根獨苗有多麼看重，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

顧娟連忙上去勸著丈夫：「民生，你這是幹嘛？就算你再生氣你也不能打孩子呀，要是打出個好歹出來怎麼辦？有什麼事好好說不行？孩子還小有什麼事好好教就行了。」

顧民生倒是很了解顧娟，她的反應和自己猜的一樣。他現在心裡也很後悔剛才那一耳光甩到了兒子身上，只是一時之間不好拉下面子去哄兒子。幸好，顧娟立馬就給了他個台階下。

他這才不動聲色說著：「看在你媽的面子上，今天就先不跟你計較這些。」

正在這時，顧美棋從卧室沖了出來，她一過來就抱著顧嘉大聲痛哭起來，邊哭邊說道：「爸爸，你別打弟弟，你要打就打我，媽臨終前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的。爸爸，你要打要罵我都可以，你別打弟弟，都是……都是我的錯。」

顧美棋說完就上來拉著顧青溪的手，一臉委屈地辯解道：「姐姐，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來的時候是發現姐姐有些發燒，但我想不是很嚴重，就想著讓姐姐多休息會說不定就好了，我沒想到……沒想到姐姐後來會這麼嚴重。要是我知道的話，我和弟弟就不會出去玩了。你要怪就怪我吧！」

顧青溪不想這顧家姐弟倆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一流，所以……反倒都是她這個受害者的不是不成？她還差點連半條命都給搭上了，他們這一哭一鬧的合著那理就都跑那邊去了？

顧青溪把手從顧美棋的手上給抽了出來，她只是淡然道：「我怪你做什麼？我這高燒又不是……妹妹你害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罷了！」

顧美棋愣了一下，她到沒想到顧青溪是這態度，她總覺得她這個姐姐好像和平時不大一樣了。

顧娟在一旁聽到顧美棋說到她老公過世的前妻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她總有種她們母女倆在欺負這兩個孩子的感覺。雖然這次自家閨女的情況很兇險，但是也的確不能怪他們，他們還小也不懂什麼。要怪也是怪她這個當媽的不上心。

顧娟在一邊打圓場道：「美棋，嘉嘉，這是根本不怪你們。嘉嘉，你爸爸是不知道情況，也是誤會了。他也肯定不是故意扇你耳光的，你可別放在心上。」

顧民生有了這把梯子，他也就更好下台了，他乾咳了幾聲后，訕訕道：「原來都是誤會，是爸爸錯怪你們了！」

一場家庭鬧劇就此和平收場。

顧青溪吃完葯，就上床睡覺，顧美棋還想來跟她搭腔，她直接一句：「我要睡了！」，一個後腦勺對著她。她現在沒那個精力搭理她，她要做的就是早點蓄精養銳，後天就要中考了，明天還要好好複習。

夜漸漸地深了，顧家兩姊妹也已沉睡。沒有人發現，一片看起來像和田玉質地的翠綠色的銀杏葉從窗戶外面悄然飄入，然後它的葉梗化作一條棕黃色的鏈繩將那片銀杏葉形狀的玉佩掛在顧青溪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