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初相見
雲掌柜道:「你放心,我叫你綉,就有門路給你賣掉,按你說一路連科圖的尺寸,能做一個插屏。不是我吹噓,咱們縣城裡的大戶人家都在我這裡採買綉品,你從前的綉工就不比我進的貨差,不然我不會和你合作這麼久,現在又長進了一大截,綉出來的圖樣一定走俏。你繡的一路連科圖寓意不錯,下回綉好帶來,我拿給王家大太太看。」
王家是本縣的首富,家有良田千頃,同時也是知府大人的親戚,王太太的大兒子王朔今年中了舉人,已經進京趕考了,一路連科正暗合其志。而且臘月初六是老太太的八旬大壽,王太太交代雲掌柜叫人送一幅賀壽圖過去。
雲掌柜本來還在憂心沒有好的綉品,現在看到秀姑的綉工,立刻有了主意。
聽雲掌柜說明王家的身份和利害,秀姑沉思片刻,相比較荷包香囊手帕這些繁瑣又不賺錢的小活計,她的確更喜歡綉圖,因為後者能體現自己的國畫功底。
她當機立斷,在綉莊裡挑了七尺流雲百福花樣的大紅緞子、十尺白綾、十尺白絹。
「秀丫頭眼光就是好啊,這些都是我店裡最好的了,紅緞子和白綾都是從杭州運過來的,白絹也是上等的。你想用哪種料子綉祝壽圖?」
「六尺六的紅緞子,六六大順,用金線綉出九十九個不同字體的壽字,楷隸篆行草形態各異,然後組成一個大壽,您看如何?」
「百壽圖?」雲掌柜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你能綉出來?」
單是九十九種字體,雲掌柜自己都不知道有哪九十九種,秀姑竟然有如此大的口氣。
何止百壽圖?萬壽圖她都能綉出來。
那一萬個字體窮盡歷代祖師畢生之功,踏遍千山萬水,拜訪無數名家,才收集齊全。
不過,這些話卻不能告訴任何人。
秀姑淡淡一笑,道:「您若不信,就等我綉出來給您看看,王家中意固然好,若是不中意,就得麻煩您放在綉庄中賣出去。」
雲掌柜思忖再三,答應了,並且衷心期盼能看到真真正正的百壽圖。
「大紅緞子一百三十五文一尺,七尺九百四十五文,白綾九十文一尺,一共九百文,白絹二十二文一尺,共計二百二十文,再加上一百文的綉線,兩千零六十五文。抹去零頭,我收你兩千文。」雲掌柜噼里啪啦撥動算盤珠子,很快算了出來。
秀姑苦笑,錢真的不經花,今天的收入幾乎都花掉了。
見秀姑大手筆地買下二兩銀子的絲絹綢綾,蘇母肉疼不已,但是看到秀姑臉上燦爛的笑容,蘇母企圖阻止的話就再也吐不出來了。
秀姑命苦,如果這樣能讓她高興,就由著她吧,反正都是她自己賺的錢。
雲掌柜算賬收錢,囑咐她們日後年前只做荷包和香囊,尤其是荷包,年關的銷路非常好,「秀丫頭,你這回做的荷包都是新花樣,花樣新穎,布局精巧,配色雅緻,以後就按著這些做。我估摸著這批活計都能賣進王家,價格還能增加一些。當然,你主要還是綉百壽圖。」
錢么,當然越多越好了,秀姑含笑答應,承諾下一批也是同樣的質量。
用包袱皮包好買下來的料子綉線,拿著雲掌柜付的三百六十文錢,秀姑和蘇母離開綉庄,去了相熟的成衣鋪子。這是縣城裡的老字號,有錢人家做衣服剩下的零碎綢緞布頭都不要,蘇大嫂的哥哥余成在這裡當裁縫,所以她們花很少的錢就能買下一部分。
下腳料很多人搶著要,沒有門路的話,根本弄不到。
付給余成的一百文錢,其實就是用來分給成衣鋪子里其他人的酒錢,他們得了酒錢,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由余成挑一些比較齊整的布頭給自己的親戚。
今天的一百文錢是秀姑給的,謝過余成,母女兩個出來時,臂彎里各自挎著兩個大包袱,除了秀姑買的料子綉線以外,其他三個包袱里裝著在余成那裡收集的零碎綢緞布頭,沉甸甸的,夠她們忙活兩個月了。
摸了摸包袱里僅剩的兩百六十文錢,秀姑看到秋梨水靈靈的,一問價錢,十文一斤,她最愛吃水果,立即掏錢買了二十個,十四斤半,討價還價后,攤主收了一百四十文。
「娘,豬肉攤子在哪裡?」剩下一百二十文,索性買一百文錢的肉。
「問這個幹啥?」
「買肉啊!」秀姑撒嬌,「家裡好久沒有吃肉了,我都饞了,好不容易來一趟,買幾斤肉回去,給阿爺和爹添菜,是我的一點心意。」
蘇母嘆了一口氣,心裡覺得很難過,秀姑這樣做,還不是怕娘家人說閑話?
「買多少?」
「買一百文錢的肉。」秀姑心裡盤算了一下肉價,一斤豬肉三十文,能買三斤多,一家九口人,三大三小六個爺們,再加娘兒們三個,一頓就吃完了,節儉一些,最多吃兩頓。
「唉,你呀,少花點錢,有錢就自己存著。」
「娘,放心吧,今天主要買了繡花的料子,等做完這批活計,就有進賬了。」
蘇母搖頭一嘆,帶著秀姑去了相熟的豬肉鋪子,叫道:「阿碩,給我們割些好肉。」
名喚阿碩的豬肉鋪老闆是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壯碩男子,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利目,像是岩石經過刀削斧鑿出來的五官,分開看和尋常人沒什麼不同,但是組合起來,看起來就非常兇惡,秀姑有些緊張,低頭躲在蘇母身後,不敢亂看。
這家豬肉鋪的生意明顯比其他人家好,人來人往的,好一會才輪到她們。
「蘇大嬸啊,要哪個部位的肉?」阿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顯得猙獰了。
「秀姑,你看呢?」蘇母拉秀姑走近放著豬肉的長條大案。
「娘做主就是,買阿爺和爹愛吃的。」秀姑看了一眼,大案上每個部位的肉都分解出來了,擺放得整整齊齊,已去了一大半,尤其是豬頭、豬尾、豬蹄和豬下水,價格便宜,雖然後者沒有油水,但深受貧困百姓的青睞,早就賣光了。
秀姑有些可惜,她記得老蘇頭和蘇父愛吃豬頭肉下酒,正好自己是做滷味的一把好手。
蘇母想了想,拍板道:「那麼就要一百文的五花肉,你阿爺和你爹愛吃干豆角燒肉。」
阿碩聽了,手起刀落,劃開一條五花肉,肥瘦均勻,色澤粉紅,足足有三斤半,「前腿腹下最好的肉給您,收您一百文。」
蘇母看秤時看得分明,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叫秀姑給錢。
秀姑遞了一串錢,阿碩看過去,只看到秀姑烏雲也似的頭頂,以及挽發的紅頭繩和銅簪子,看不到秀姑的面容。他伸手將錢接在手裡,掂了掂,數都沒數,直接丟進褡褳,順手還給她們搭上兩根用刀背砍斷的筒子骨,果然看到蘇母更高興了。
「蘇大嬸,以後常來。」
「一定,一定,等過年的時候,請你去給我們殺豬。我們家的豬你見過,喂得好,膘肥體壯,得有一百好幾十斤,賣三頭給你,然後殺一頭留著過年。」
「那好,到時候我先緊著大嬸家。」阿碩笑了笑,又看了秀姑一眼。
秀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拿好了肉和骨頭,就拉了拉蘇母的衣袖,離開豬肉鋪子。
這個人,記憶里她是認得的。
他叫張碩,也是大青山村的村民,他們家世代殺豬,手藝精湛,村裡人殺豬都請他,經常給大戶人家殺豬送肉,在縣城裡設的豬肉鋪是自己家的鋪面,由張碩做主。村裡唯一的豬肉攤子也是他們家的,由張父管著。
父子齊心,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是村裡首屈一指的富戶。
蘇家的日子一直令人羨慕,張家更讓人眼紅。
「阿碩就是會做人,生意比別人好。你看,咱們花了一百文,他卻給了一百零五文的肉,不僅抹去了零頭,還送了兩根骨頭,天氣越來越冷了,骨頭也值好幾文錢一斤,晌午咱們炒肉,然後就把骨頭燉上,熬到晚上,用豬骨湯下麵條比什麼都香。」
望著蘇母喜滋滋的模樣,秀姑不予置評。
「殺豬戶家裡油水多,就是不賺錢也能天天見葷腥,別說他們家還有兩頭牛、一頭騾子和三十畝上等田了。村裡和沙頭村有不少寡婦、閨女都想嫁到張家,可惜老張從小吃過後娘的苦頭,阿碩顧念著他家小子,怕後娘刻薄,喪妻后沒有再娶,前年阿碩他娘沒了,這兩年就又耽誤了。」蘇母不管秀姑如何表示,嘴裡繼續嘮叨著。
對,張父和張碩父子兩個都是鰥夫,秀姑這才想起來。
張父和蘇父年紀相仿,今年不到五十歲,身強力壯,剽悍壯碩,並不顯老,村裡好幾個三四十歲的寡婦對他有意思,常去他家豬肉攤子前搔首弄姿地轉悠。張碩雖已三十歲,唯一的兒子也有七歲了,但是他家比蘇家富裕,吃喝不愁,很多黃花閨女都願意嫁給她。
秀姑覺得和自己沒關係,並不關心,看到有賣冰糖葫蘆的,買了三串,花了六文錢。
她來的時候身上帶了兩百文錢,雖然今天已經花了很多錢,但是想到娘家人待自己那麼好,索性又花八十文錢買了一斤白糖,剩下的錢都買麻花、蜜餞、糖糕,細細地用油紙包好,和豬肉、秋梨一起裝進背簍里,回到路口上車的時候,大家就只看到包袱和背簍。
財不露白,這個道理她們都曉得,尤其是鄉村人口簡單,一點事都會渲染得人盡皆知。
蘇三嬸眼睛都紅了,「大嫂,秀姑,得花不少錢吧?買了些什麼?」順手去翻包袱。
「誰有閑錢買東西?除了碎布頭還有什麼?」蘇母一手打掉她的,把包袱往自己和秀姑身邊拽了拽,「秀姑辛辛苦苦做了一些針線活計,賣了幾個錢,都用來買布頭了。你們今天上街,賣了不少錢的東西吧?你足足有一籃子雞蛋呢。」
「哪有錢?現在賣啥東西都不值錢,買一點油鹽醬醋就沒了,比不得大嫂家裡,天天都能見到錢。」一聽到事關自己,蘇三嬸立即閉口不言。
「喲,你這話不對,雞蛋金貴得很,你一籃子雞蛋五六十個,能賣一百文錢吧?你也只買了半斤鹽、一斤醬油和一斤醋而已,一共二十五文,還剩七八十文呢!」旁觀的人和蘇母交好,看不過蘇三嬸的小氣,索性說破其價。
秀姑默默地聽她們你來我往,從中知道了不少物價。
彼時物資短缺,這些生活用品在村裡更顯得彌足珍貴,哪怕只是幾文錢的東西,百姓仍舊捨不得浪費分毫。
本來她就有秀姑本身的記憶,現在只是更明白了一些而已。
秀姑暗忖,幸虧自己賣針線買綉布的錢除了母親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買回來的東西藏在背簍里,否則她們知道自己賣了兩吊錢的針線,一定更加嫉妒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