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爺爺
許若愚淡淡掃了梁晚昕一眼,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庭院里曬了一塊紅狐嗉子,哪兒來的?」
梁晚昕心裡莫名一緊,雖然與丈夫結婚的時間不短了,但他的性子自己到現在還根本猜不透。別看他眼神里無悲無喜,可恰好這樣的人,他伸手給你鼓掌還是將你推向深淵,一點兒沒有前兆。
她雖管著家裡的瑣事,在傭人面前說一不二,但對許家的男人,向來敬畏大於親近。
梁晚昕意識到那塊衣料可能有問題,打著法不責眾的主意,笑道:「今天太陽利索,老太太把衣料拿出來晾曬。說要送阿涼一件讓她穿著。恰好我也在,老太太也說送我一塊料子,今天我運氣不錯,算是沾了阿涼的光了」
許涼心裡呵呵:真什麼都能扯到自己身上,不就怕爸爸罵她貪小便宜,沒了分寸。可她也不準備為自己辯駁什麼了,爸爸雖然與自己不親近,但到底還沒到眼花的年紀。
果然,就聽許若愚說:「一會兒還回去」
沒說前因後果,就這麼沒有上下文突然來了一句。梁晚昕呆了一瞬,臉色不好看了:「不是我貪那塊料子,只人家老太太一片好心,我還回去不是搏了老人家的面子?」
許若愚加重語氣:「我說——還回去!」
梁晚昕這下子臉色幾乎發青。兩個晚輩還在這兒,他竟這樣不肯給面子。要自己一言頂回去,恐怕他這樣的書生氣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官威了。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強擠出來的笑意都快抽搐了,地毯上火紅的顏色和老太太送的料子幾乎是一種顏色,此刻卻在燈光下刺痛她的眼睛。
再看許涼夫妻兩個,都低著頭,一副深審的模樣。梁晚昕胸脯一鼓,那份悶氣都快把她給噎死了:「你讓我還,總要給個理由讓我跟人家講清楚吧?」
「就說你不懂事,配不上這塊衣料」,許若愚淡淡地說。
「什麼?」,梁晚昕幾乎要尖叫出來,長久以來裝出來的好修養被銳利的嗓音給刺破了,這簡直是要讓她到葉家去打自己的臉!
許若愚沒說話,只不輕不重地將茶杯往桌上一擱。
這清脆的一聲響似乎喚回了梁晚昕的理智。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扯了扯嘴角道:「在家裡你最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說完生怕心裡的暴怒當場發作,乾脆地轉身離開,一聲聲叫著童湘的名字,借故上樓去叫她吃飯,躲過使她尷尬的氣氛。
在梁晚昕的叫喊聲中,許若愚站起身來——先曲著兩條膝蓋,再慢慢直起身來。這麼多年熬了不知道多少場會,腰不好成了職業病。
沒到這時候許涼總想上前去扶一扶他,但怕他不樂意,總在猶豫之間,他已經站起來了。直挺挺地,不管腰多難受,在人前總直得看起來有些孤寒。
許若愚對葉輕蘊說:「走吧,我們去書房裡下一盤棋」,這時候終於看了眼許涼說,「你去找爺爺吧。很久沒回來,他也想你了」
許涼真覺得這句話說差了,不,確切地說是那個「也」字。這個家裡,除了爺爺,誰還會想念她?
葉輕蘊點頭說好,特意囑咐許涼:「跟爺爺說一聲,等下了棋,我再去看他老人家」
許涼「嗯」了一聲,轉身出去。走到門口,心裡一動,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聽見爸爸在叮囑小阿姨說讓樓上的母女兩個先吃飯,不用等他。
爸爸的白頭髮在燈光底下一閃,然後隨著他的腳步再看不見了。
不知道怎麼地,忽然心裡覺得很遺憾:雖然是血脈父女,但因為彼此不親近,爸爸錯過了她的長大,她錯過了爸爸的衰老。
再轉過身,對面的已經是無垠的冬夜和漫漫長霧。
爺爺的工作間就在後院兒里。一進院子,那間房的燈光就淌在院中央,與圍牆那邊伸過來一半的合歡樹遙遙相望。
許涼走到門口便聞到一股木頭的香氣——人死了身體會腐爛,木頭被砍下來卻能長久地保留活著的氣息。
她從小就喜歡這樣的味道。一聞到就能想起家裡這位寵愛自己的老人家。
扣了扣門,竟然沒人應。探著半截身子到門內,一個位年邁老人正背著身子在據一塊木頭。據齒劃在木頭上的聲音蓋過了扣門聲。
許涼開了嗓子叫道:「爺爺!」
許叔岩停下手裡的活計,仔細辨認自己是否聽錯。
許涼又叫了一聲,他這才轉過身去,和藹笑道:「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原來真是我的小阿涼回來了!」
爺爺還是那副模樣,穿著舊了的中山裝,外面套了一件黑皮圍裙。要不是仍氣度清朗,別人一見還以為是個專做木活的老工人。
許涼三兩步過去挽住許叔岩的手臂,惹得老人家連連避開道:「我身上滿是木頭屑,別把你衣服弄髒了」
她不依道:「小時候就在這兒混到大的,怎麼會臟?」
許若愚搖頭笑道:「都嫁人了,還一副小女兒態。真要被輕蘊給寵壞了」
「他寵我?!」,許涼瞪大眼睛,被這個「寵」字驚住了似的,「他不欺負我就算不錯了!」
爺爺聽了還是搖頭,拍一拍身上的木屑,對孫女說:「這裡灰大,等我換身衣服再和你說話」
葉家的老人年紀大了性格比以往要鬆散很多,按自己喜歡的活法過下去;可爺爺這裡卻一成不變,不管是家裡家外的人來,絕不允許自己一身不潔地同別人說話。
許涼真覺得不用這樣麻煩,可知道老爺子執拗,只好點點頭說好。
許叔岩從旁邊柜子里的抽屜中拿出一把自己做好的木梳子給她:「雕了有一個月了,總記不起來要拿給你。剛好上次雕了個唱片機的木座,材料還有剩,就給你做了一個」,又拿著木梳往她頭髮上比了比,「我就說你頭髮黑亮,用這種白木雕出來最相襯」
許涼歡喜地接過去,之間梳齒細密,上面雕著枝葉纏繞的薔薇,一瓣瓣的樣子極為鮮活,梳子竟成了栽種它們的花園。
爺爺的手最巧。只是如他一樣在官場上喜怒不驚的男人都不太懂得表達情感,對唯一的孫女視若明珠,可也嘴上不說,將繁忙工作之餘的空閑都拿來做一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
許涼還記得小時候爺爺還給自己做過一雙木屐,厚實的底子,光滑的鞋面,鞋底為了防滑刻著精美的花紋,穿起來很舒心。一到夏天落雨之後她就穿起來,一跑起來有噠噠的聲響,她則像一匹沒有束縛的小馬駒,眼睛亮閃閃地跑到九哥面前,問他好不好看。
九哥雖然說好看,可還是損她:老遠聽見還以為有人在跳踢踏舞,見了你好失望啊——這滿身嬰兒肥,哪兒跳得起來?
後來童湘住到院兒里來,她舞跳得好,踢踏舞也會,腳步一顛似乎要蹁躚飛升了一樣。看她跳著,自己總會想起小時候穿木屐踏過雨水坑裡火紅的暮霞的樣子。
如今手裡這把梳子同小時候的木屐一樣美好,只覺得心裡盈滿了溫暖。嘴裡一直誇爺爺的做工又精緻不少,自己好喜歡這把木梳。
許叔岩見她眼睛里盛滿光華,也笑起來,點頭說:「你喜歡就好。別像小時候一樣,給你的東西你捨不得用,像收藏古董一樣保管。爺爺現在有大把的時間,也不用像你小時候那樣,像給你做個木頭玩意兒還要斷斷續續費上一年半載」
許涼滿口答應下來,又問道:「爺爺最近腰還好嗎?沒疼吧?」
許叔岩讓她放心:「別管我了,活到我這個歲數算得上長壽了。生老病死我都不管,反正都是老天爺的事兒!」
爺爺總這樣樂天知命,不過許涼總歸是擔心的。他從省委退下來,沒以前忙了,但一閑著反而各種毛病都一夜之間都冒出來。家裡人都擔心他,他反而還樂呵呵地安慰說,以前是不敢生病,這下好了,好好病一氣蓄了這麼久的內毒才排解得出去。
她還是說道:「醫生說了,您這病不能根治,所以不能掉以輕心。我聽說有個老中醫治這個很在行,到時候我請他來給您看看,您可不能推脫!」
許叔岩見她語氣堅決,臉頰鼓起來一半,似乎自己一說出反駁的話來,就能鼓成一隻氣球。
他嘆了口氣說:「前兩天和老季他們喝茶談天,還笑他們被家裡管得死死的,吃肉抽煙都受限制。沒退休只有吆喝下屬的,哪有這樣被束手束腳的時候?常把幾個老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背著手笑看孫女一眼道,「沒想到今天就輪到我了」
許涼則笑眯眯地伸出食指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只要您不說我不說,那也只有您笑話他們的份兒!」
許叔岩手動了動,想像她小時候那樣點點她的額頭。才發覺孫女已經是個亭亭玉立,明媚瀲灧的女子,想起來她已經嫁人了。
有時候他也糊塗,都說嫁了人是女孩子的脫胎換骨,可自己的孫女卻還跟年少時一樣笑得純澈如水。
葉家老爺子在世時同自己下棋笑語,要一對小兒女真有成眷屬的那一天,恐怕會被他孫子圈養起來。
如今一看,果真一語成齏。
許叔岩將目光投向院落里靜得睡著了一樣的合歡樹,心裡不得不信一次姻緣輪迴。
一邊感慨,一邊到旁邊的房間去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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