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宋衍真的覺得聖人都有火兒。
這樣的心意,自然是極好的,可是為什麼一個兩個都要在他的面前剖白?
難道他動心了,他妹妹也能夠跟著動心不成?
「我記得,你明年下場?」蕭翎見宋衍的面上陰晴不定,便淡淡地問道。
「是。」下場是宋衍心中所願,他心知,沒有功名,就沒有前程,母親妹妹就無人能護住,此時便坦言道,「等開春,我便進京預備秋闈。」
他話音剛落,就見面前這青年斂目沉思了片刻,低頭從懷中取了一封書信,與宋衍,這才說道,「這是我與翰林院掌院尹大人的手書,我雖在京中不過是三等,然而與尹大人卻是忘年交。」
見宋衍詫異地看著自己,連書信都忘了接,這青年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淺淺的一笑竟彷彿是薄冰融化,剎那的容光叫宋衍都忍不住呼吸一窒,在心中揣度,竟無法在妹妹夷安與蕭翎之間分辨哪一個更為美麗。
「到了京中,你只拿著這手書去尋尹大人,他學識淵博,該能與你指點。」蕭翎將書信放在宋衍的手邊,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淡淡地說道。
「我不能收。」宋衍卻不動,斂目道。
「不是叫你賣了妹妹。」知道宋衍的心結,蕭翎轉頭,彷彿更看重宋衍了許多,輕聲道,「只你與我相交罷了,與她無關。」
宋衍的風骨,也叫他欣賞,見宋衍遲疑,他便繼續說道,「我與你兩位堂兄,也有往來,你該知道,有他們兩人在,就算日後如何,我也不會以此攜恩要你出賣妹妹作為報答。」他敏銳地見到宋衍在聽到堂兄后,目光中露出了放鬆的模樣。
夷安的兩個親兄長,如今在關外拼殺自己的前程,宋衍是在這兩個的身後長大,從來是把堂兄們當主心骨的,此時想到堂兄的強悍,頓時放心了。
「如此,在下卻之不恭。」宋衍便客氣地說道,又問道,「將軍何時往虎踞關去?」趕緊都滾吧!
彷彿看得出他的不耐,蕭翎只斂目道,「大哥與二哥何時離開,我何時啟程。」蕭安與蕭城不是好東西,他只恐自己看不見的時候,叫這兩個見到夷安,生出些事故來。
宋衍嘴角動了動,有心要問夷靜如何了,卻到底沒有說些什麼。
蕭翎只當看不見。
從他關注夷安,她身邊的親眷姐妹就都被他差得一清二楚,夷靜不是一個愛護妹妹的姐姐,還不顧妹妹的名聲生出這樣的事端,他自然要「幫」她一把,想到如今被困在蕭安後院受那些姬妾作踐的夷靜,蕭翎的眼中就一閃。
他本是一個極冷淡的人,與宋衍說了許多已然是極限,宋衍卻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因此只是一席酒水后,各自離開。
夷安此時也送了馮氏出去。
馮氏如今得了一個心愛的女婿,正是歡喜的時候,忙著在家中給宋香預備嫁妝,不是為了賈氏之事,她尋常也不會多管,如今捧著夷安送的頭面謝了又謝,這才歡喜地走了。
待她走了,青珂方才走出來與夷安低聲道,「後頭老太太傳了話兒,要姑娘過去,我攔住了,說姑娘見了客受了風,正將養呢。」
老太太一時不慎吃了大虧,搭上了賈玉,夷安雖然不知道為何她看重一個表小姐更甚自己的孫女兒,然而既然撕破了臉,府中如今又傳不出風聲去,她自然不會裝著孝順人,便與青珂頷首道,「日後若老太太有吩咐,你便替我決斷就是。」
老太太只怕是要找茬,她哪裡肯往她的面前去找不自在。
「賈氏如何了?」夷安如今,連大姨娘都不肯喚了。
「日日在二老爺面前做可憐人呢。」青珂急忙說道。
「她還有心爭寵?」
「哄著二老爺給銀子給鋪子的,貼補表姑奶奶呢。」青珂很是不恥,此時便頓足道,「還不是二老爺從公賬上走的,那都是咱們老爺太太送回來給姑娘的!真是好不要臉!」
二老爺拿著姑娘的銀子做好人,賈氏明知道,卻厚顏無恥,想到這女人竟然這樣輕易地就恢復了,青珂只有些擔心地與夷安勸道,「打蛇不死,總是後患!」賈氏是一條毒蛇,姑娘雖然聰明,可若是有一次踏錯,豈不是就完了?
「你放心,這一次,我與她清算乾淨。」
夷安見青珂擔心,卻含笑安慰。
她叫這母女蹦躂了這麼久,該受的痛苦也都受了,既然如此,還不去與亡故的夷安面前謝罪,又在等些什麼呢?
見她心中有譜,青珂方才放心,此時一笑,卻見夷安看著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前兒我與你的釵呢?」夷安摸了摸青珂的頭髮,皺眉問道。
青珂一怔,臉上飛快地劃過一絲苦澀,卻還是勉強笑道,「那釵貴重,哪裡是我一個丫頭能戴的,出去了又叫人說姑娘身邊的丫頭不規矩。」見夷安靜靜地看著自己,顯然是不信她的話的,她心中有些委屈,只低聲道,「娘說我弟弟家的正是年少的時候,長得好看,正配得上那釵,因此借去幾日。」說完,目中卻有些枉然之色。
「那釵不過是尋常,只我瞧著你平日里不似紅袖手上鬆快,這才問問。」青珂一心為主,夷安自然是要關切一些,見青珂苦笑搖頭,這才問道,「你家裡若是沒銀子,便與我說,不必在府里苛待自己。」
「我在府里錦衣玉食的,姑娘賞我的衣裳竟都不曾穿遍,若這還是苛待,外頭的人怎好過日子呢?」青珂急忙笑道,「我娘雖然偏愛弟弟,然而我也並不是傻子,平日里姑娘給的首飾並不在她們面前晃,都收的好好兒的,只那隻釵是我得意忘形,一時忘了摘,因此叫娘瞧見了。」見夷安皺眉,她無奈地說道,「有姑娘在,我在家裡並沒有吃委屈,只是娘與弟妹眼皮子淺,外頭都這樣兒。」
「我記得,你弟弟在讀書?」
「雖學問一般,只是到底是我娘的指望。」想到如今連個秀才都沒有考出來的弟弟,想到從前為了弟弟賣了自己的親娘,青珂有些堵心,搖頭嘆道,「娘更喜歡弟弟些,只我瞧著他手無縛雞之力,每每為他擔心。」
她手頭緊,不過是因在外頭花了許多銀子買了一間鋪子,如今賃出去,每年都有些進項,日後就算弟弟讀書不成,只這個,也算是她給弟弟的謀生之路了。
「你只記得,不管如何,不要吃虧。」夷安見青珂條理分明,並不是被哄得暈頭轉向,便皺眉道。
「您放心,就算從前如何,如今這心,也冷了。」青珂嘆道,「知道我是做丫頭的,街坊鄰居竟說什麼的都有,母親也覺得我為人奴婢,不是良民叫她掉價,如今我是不大回去的了。」
「不是賣了你,他們早餓死了!」夷安最不喜這樣兒的話,頓時惱怒起來。
「何必與他們生氣呢?」青珂笑勸道,「不過是這幾年的事兒,日後姑娘嫁了,我離得遠了,也就疏遠了就是,如今將這點子生恩還完,我就不再在心中難過。」她又勸了夷安幾句,聽她叮囑了許多的話,一一含笑點頭應了,這才哄著夷安在一旁歪了,自己也不出去,在一旁做針線,守著夷安休息。
因賈玉之事,府中慣常氣氛都不好,二太太冷眼瞧著二老爺焦頭爛額,如今懶得管,只管著府中的事兒也就是了。
夷柔那日病了一場,顯然是怕了,夷安這些日子每日與夷柔寬心,卻見她夢中驚醒之態,不由有些歉意。
夷柔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兒,雖本性剛強,卻也受不住,宋衍知道了這些,忙從外頭買了寧神的湯藥,又收羅了許多的話本子來給妹妹解悶兒。兄長的看重到底叫夷柔心中暖和,況又有夷安開解,這才掙紮起來,慢慢兒的也就病好了。
見她精神起來,夷安方才放心,卻又有宋衍只獨獨地領了她出府。
與宋衍一同坐在不起眼的烏篷車裡,搖搖晃晃地往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夷安心中疑惑,卻見宋衍面色冷肅,竟不敢說笑,諾諾了一會兒,見跟著自己來的紅袖連滾帶爬地不顧主子滾出了車,寧肯在外頭吃冷風也不肯與渾身冒涼氣的三爺在一個車裡了,頓時在心裡罵了紅袖幾句,口中只討好地對宋衍說道,「三哥哥總是想著我,這出來也帶著,竟叫我心裡不知如何感激了。」
宋衍涼颼颼地看了她一眼,見這妹妹頓時彷彿縮小了一圈兒,縮在角落裡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一雙清凌凌的大眼睛無辜又懵懂地看著自己,到底心中一嘆。
「你啊。」
聽到兄長語氣中的縱容,夷安頓時喜笑顏開,又端坐了起來,撫了撫頭上搖曳的步搖,含笑道,「我就知道三哥哥最好了。」又問這是往何處去。
宋衍只搖頭,等到了一處極喧嘩之處,外頭還隱隱有腥臭*的氣味兒傳來,宋衍便命紅袖滾進來點了香料,見這丫頭點了香料,服侍翻了白眼兒的夷安捂住了口鼻,竟忙不迭地再次爬了出去,寧可忍受外頭的味道也不敢與他呆在一個車裡,只並不在意,給夷安臉上掛了面紗,這才挑著帘子叫她往外看。
夷安哪裡知道這是哪裡,往外一看,卻見車停在了一處極髒亂的小巷子外頭,裡頭喧嘩吵鬧,竟是一處民居。
這是瞧著這模樣,該是窮苦人的居住之地。
「這是……」
「好好兒看著!」宋衍沉聲道。
夷安目中一縮,繼續等著,卻在此時,聽見那巷子裡頭,傳來了大聲的哭喊,不大一會兒,就有一個渾身髒得看不出衣裳顏色的女子,蓬頭垢面,赤著一雙流血的腳沖了出來,她在許多圍觀的人的看熱鬧的目光里一不小心跌到在泥水裡,正要爬起來,後頭就有一個嘴裡罵罵咧咧的男人拿著好大的棍子凶神惡煞地出來,一棍子就抽在了她單薄的身上,打得她在地上翻滾。
夷安沉默地看著那女子求饒,給這男人磕頭,哭得凄慘極了,那男人卻不當一回事兒,劈頭蓋臉地往這女子的身上抽打不停,抓著她的頭髮往地上撞。
「可解氣了?」宋衍摸了摸夷安的頭,輕聲問道。
外頭那個被人騎在身上打罵的,正是往日里在府中如同仙女兒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賈玉。
夷安不知道宋衍究竟知道多少,此時只是沉默地看著賈玉哭得凄厲,卻沒有人救她,左眼之中,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一滴淚水,彷彿是那個早就逝去的孩子,透過她的眼,看到害死了她的人受到報應后,終於釋然後的流淚。
默默地擦去了這滴眼淚,夷安再次看著賈玉受苦,嘴角就勾起了一個獰惡的笑意,這笑意之中帶著黑暗與狠毒,叫人心生恐懼,這少女的眼底,此時洶湧的暗潮。
宋衍側頭看著這樣叫人心生恐懼的妹妹,不由自主地再次摸了摸她的頭髮。
「這樣的日子,該叫,賈氏也過來瞧瞧,方不負咱們的心意。」許久之後,夷安瞧著賈玉被打得破爛的衣裳裡頭,都是一道道的血痕,此時被打完了,正在地上抽搐,叫那男人抓著頭髮往巷子里去,這才溫聲道,「賈氏在府里享福,也該叫她見見好閨女如今如何。好歹是咱們的姑母,只這樣兒,才是咱們的心呢,對不對?」
她目光流光瀲灧,聲音中一派天真懵懂,然而那眼底的黑暗,卻彷彿要掙脫囚籠一樣。
「你說的對。」宋衍靜靜地看著妹妹,溫聲道。
夷安抓住了兄長的衣袖,覺得不知為何,竟有一個兄長,看到自己這樣醜惡的一面都依舊愛惜自己,就說不出的安寧,這才轉頭微笑地看著那巷子。
之後,她的目光卻停頓了一下,滿臉的陰寒陰鶩,正撞進了一個纖弱妍麗的青年的眼底。
那青年沉默地看著她,眼中,竟然是叫她有些惱怒的憐惜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