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聲音來聽,應是重物,果然望過去,從傅辰的角度看到的是一個在水中掙扎的身影。
那身皇子服,還有略顯熟悉的體型,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見過此人,七皇子邵華池。對危險的敏銳直覺,讓傅辰動作先于思考轉身躲入柱子后,將自己的身體掩住了確定不會被發現,才將視線移了過去。
也不知是掖亭湖這塊區域實在太偏僻,還是得了什麼令,這裡鬧出這麼大動靜,也沒見有人聞聲尋來。但傅辰借著多年觀察,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邵華池全然不見之前的皇子風範,此時撲騰的模樣與天下所有溺水的人一樣,狼狽不堪。
岸邊站著三個皇子,為首的是二皇子邵華陽,早已宮外開府,擁有一群門客和幕僚,是皇位目前呼聲最高的,也是與晉成帝最像的皇子。他一身金黃色蟒袍,輔以金邊,九蟒躍於其上好似要衝破雲霄,前幾日他得的差事被皇帝嘉獎,又恰逢生母——大晉朝的皇后再次懷孕,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身旁是八皇子和十二皇子,這兩位是同胞兄弟,同屬於邵華陽派別,他們冷眼看著邵華池,不時發出譏誚的笑意。
「七弟,怎的如此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呢,哥哥這叫喊人來救你。」邵華陽雖是如此說,卻站在湖邊絲毫沒有動作,折了條柳枝下來,綠葉在空中晃了晃,下一刻便斷了兩段扔到了湖面上,在一圈圈漣漪中上下蕩漾。
好像在他眼裡,這柳條就是七皇子似得。
「七哥,我們知道你水下閉氣的功夫了得,要再戲耍咱們,我們可就走了!」八皇子年少時便是宮裡宮外的霸王,母妃娘家是兩朝元老的公孫家,家中勢力穩固,又一直有帝寵,是個人人見了害怕的鬼見愁,一旁的十二皇子也是附和著哥哥。
口中說著關心的話,但臉上卻帶著不明顯的笑意,冷眼旁觀掙扎的邵華池。
從傅辰的涼亭方位,聽不清幾位皇子的對話,只能看到邵華池那越來越微弱的掙扎。
好一會咕嚕嚕,沉了下去,再也沒有浮上來。
水面上還泛著一圈圈波紋,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歸於平靜。
傅辰的心,半度寒涼。
其實在今日變相拒絕七皇子的時候,他便有所預告,七皇子在宮中風評並不好,特別在信奉鬼神的年代,那如同受了詛咒的臉和那乖戾又陰沉的性子,總是有些不恰當的傳言,雖說嚴忌談論主子的是非,但誰能沒個想八卦的心,偶爾為之也沒的查蹤跡。加上性格缺陷,樹敵不少,現在沒了母妃的庇護,成了棄子,就應了那句落地鳳凰,不如雞,定然要遭到報復。
只是他沒想到的,會來的如此之快,如此的沒有顧忌。
而那幾位皇子,特別是那為首之人邵華陽,眼底沒有一絲溫度望著漸漸平靜的湖面,直到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才施施然離開。
而傅辰隱約聽到,嘈雜的呼救聲遲遲響起,幾個太監跑了過來,動作像是刻意延緩,慢了幾拍,才跳下了水,隨意摸索了一番,就上了岸,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傅辰感到自己的腿已經站麻了,掖亭湖才又恢復了平靜。
等麻勁過去,他確定再也沒人來才走了出來,看了看那人掉水的方位,現在已經過去了許久,怕是早已成了湖下亡魂了,他就是下去又有什麼用。
這才又往湖裡漂了下抹布,將塑像前的石碑給仔細擦乾淨,卻注意到自己的雙手居然顫個不停,差點連抹布都拿不住。
分明是初夏的季節,居然從骨子裡冒出了涼意。
皇子失勢尚且如芻狗,更妄論他們太監。只這時日,又哪由的他來傷春悲秋。
把湖心亭都打掃完畢了,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到那個地方,眼前浮現出那個少年掙扎的影像。
緩緩閉上了眼,再次睜開后,將手上的物品擱下,準備將身上的外套脫掉。
在這水底下,恐怕魂魄也是不得超生的。
無論如何,至少要入土為安。
「我以為,你會繼續當做沒看到。」
一道嘶啞猶如破鑼的聲音,鑽入傅辰的耳膜,將他震得頭皮發麻。
聽著有些像他昨兒晚上長春門外冷風的呼嘯聲,陰嗖嗖的,讓人渾身都不舒服。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尋著,這裡從剛才就只有他一人,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便看到晉太宗雕像後面,走出來一個全身濕漉漉的人,也不知在那待了多久,又觀察了多久。
那人如同被雨淋了的鴨子,左右搖擺,似是脫了力,眼皮耷拉著,嘴唇慘白髮紫,原本束好的頭髮也像打結的麵條膩在一塊,卻絲毫不影響那雙黑瞳中迸射如刀鋒利的光芒,亮得刺人。
那半邊如鬼面容越發猙獰恐怖,有的腐肉甚至因為泡得漲了,發白墜下,而另一邊卻仙氣十足。
傅辰打了個顫,這次倒不是害怕,他不是古人,對鬼神的敬畏還沒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只是對自己剛才的不警覺有些細思恐極。
「您……」怎可能活著!
——晉.江.獨.家.發.表——
「你是想說,我怎麼還活著?」
七皇子的聲音,似乎因著體內毒素的緣故,嗓音也是被破壞了的,比常人低沉沙啞。
涼亭邊留著一串腳印和水滴印,順延而來,從那雕像后的水漬範圍來看,七皇子應當是早就藏在那兒了,只是他剛才並未注意到而已。
就是如此落魄,也絲毫沒有減去那身皇族貴氣。
邵華池拖著濕步,步步逼近,猶如索命厲鬼盯著傅辰,臉上浮出了笑意,卻比不笑的時候更猙獰。也許在沉下水的時候,七皇子便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了,傅辰有些心驚邵華池那逼真的落水掙扎,對自己都能算計到這一步,太狠。
傅辰被邵華池目光中的冷意煞到,無法動彈,連請安的規矩都給忘了。
那輕蔑和殺氣幾乎瞬間讓傅辰意識到,邵華池是從骨子裡看不起他的,甚至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膽敢挑釁主子的畜生,連人都不是。
那黑黢黢的視線激得他頭腦發熱,胸口翻攪著人人平等的意識,幾乎將他的神智絞碎。
傅辰身軀劇烈顫抖,猶如卡殼的機械,好像被什麼牽制著,將膝蓋彎了下去。
重重跪在地上,朝著青石地板撞擊。
那沉悶的敲擊聲足見他用的力道有多大,將額頭磕破了皮也沒停下。
「奴才不敢,奴才罪該萬死!」傅辰埋在陰影里表情陰霾密布,眼底充血,吐出令他心臟煎熬的語句,聽上去恭順依舊。
他知道此刻邵華池估計恨毒了他的見死不救,連自己平時沒放在眼裡的奴才秧子都可以不把他當回事,身為皇室貴胄的尊嚴被他挑釁了。但他卻沒後悔過自己的行為,一個沒了前程的皇子憑什麼值當他捨身取義,去抗衡三位得勢的皇子。
「你的確該死!」邵華池的姿態像一條伏蟄在黑暗中的幼狼,死裡逃生的后怕讓他顯得張牙舞爪,他終究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一夕之間失去母妃的庇佑,又遭到其他兄弟的加害,讓他恐懼,但這種恐懼卻無法對任何人表現出來。
「求七殿下開恩。」原本受傷結繭的掌心,再次被刺穿。
傅辰的聲音透著安定人心的氣息,能潛移默化的讓讓人心境平緩。
在邵華池還沒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些。
只是心裡,還是很膈應。
本來,邵華池對這個小太監是有些另眼相待的,但現在這份心思也發酵變質了,這等薄涼的奴才他邵華池可要不起。見小太監那恭敬中透著誠惶誠恐的姿態,邵華池忽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如此可悲,可笑,可嘆。
他居然已到卑賤到從奴才那兒得到那點尊嚴了嗎。
傅辰聽到上方,嘶啞如夜梟的笑聲,越行越遠。
「既如此愛跪,就跪到外邊去。」遠遠的,傳來邵華池的命令。
「是。」
「什麼時候夕陽西下了,再回去。」
「奴才遵命,恭送七殿下。」
直到人離得遠了,傅辰緩緩抬頭,看向地磚上的血液。
安靜擦去,直到光可鑒人。
攤開血肉模糊的手掌,看來這次需要傷葯。
又要花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