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許戈(09)
有著艷陽的午後,許戈偷偷的跟在那個人身後。
這一天她的打扮和這裡的阿拉伯女孩沒有什麼兩樣,及膝的深色阿拉伯中長長袍配牛仔褲,長袍是梅姨在耶路撒冷最大的商場買的,布料和里襯的棉是土耳其製造的,土耳其制衣在耶路撒冷很受歡迎,有能力的家庭都會給自己的孩子買一件土耳其製造的阿拉伯棉襖。
許戈個頭小,那樣的打扮使得她印在商店櫥窗上的影子看起來是那麼的不起眼,沒有人注意到她。
那個人也沒有注意到她,她大膽的再把自己和他的距離拉近一點。
被肉鋪老闆驅趕、瘦得看起來就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的老狗灰頭塗臉的,也不知道怎麼就盯上那個人,一少年一老狗并行著。
小段路程之後,那個人發現了狗的存在,停下了腳步。
片刻,他走進一家肉鋪店裡,從肉鋪店出來時手中多一包東西。
早已人去樓空的老房子,窄小的小巷兩邊是爬滿枯藤的圍牆,那個人立於風口。
背靠在圍牆上,他正低頭看正在狼吞虎咽的老狗,老狗嘴裡嚼著的是他從肉鋪店裡買到的肉鋪。
許戈側身站在小巷入口處,和那個人隔著十幾步左右的距離。
放著肉鋪的包裝袋從最初鼓鼓的逐漸變成塌塌的,在這期間許戈的手一會去擺弄自己的衣角,一會去觸摸圍牆的枯藤,離開也不是朝著他靠近也不是的。
那個人現在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她想要去安慰他,可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下午看起來和平常都不一樣,讓她心裡沒有來由的害怕,望而卻步著。
終於,老狗把包裝袋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末了還用舌頭去舔包裝袋裡的油脂,確信包裝袋沒有什麼嚼頭了,它用後腿把包裝袋踢開,小巷盡頭的風把包裝袋吹走。
飽食一頓的老狗慢悠悠往前移動幾步,停在那個人面前,抬起頭討好的搖起了尾巴。
這個時候,許戈想起老城區的那些老人們的話:有些狗也和那些利益主義者一樣。
面對著老狗示好,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嘴裡念著連串的阿拉伯數字,聲音溫柔:五、四、三、二、一。
就像是特殊的咒語一樣,隨著那個人口中最後的那個阿拉伯數字,狗應聲而倒。
最初許戈還覺得那也許是類似於一種訓練什麼的,目光緊緊盯著倒在地上的狗。
數分鐘過去,狗還是一動也不動,許戈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該不會是……
這時許戈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三步並做兩步串了上去。
那個人對於她的忽然出現好像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她的出現倒是讓他嘴角微微揚起,目光在她的臉上巡視著。
許戈低下頭。
從狗嘴角溢出帶有點泡沫性質的粘稠液體證實了她剛剛的猜想,狗死了。
呆站在那裡,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
那狗就躺在許戈的腳下,即使是隔著一層牛仔布料,許戈還是可以感覺到,生命走向死亡所帶出來的那種迅速冷卻的溫度。
那溫度,讓人不寒而慄。
半響,慫著腦袋,許戈喃喃開口:也許是因為它吃得太飽了……
那老傢伙,可憐又貪婪,幹嘛要一口氣吃完呢?
「如果我說它不是因為吃得太飽才死的呢?」聲音淡淡的,冷冷的。
啊——的一聲在小巷盡頭迴響著。
那發音類似於嚴重變形的音符,抬起頭,目觸到他的目光之後許戈再一次選擇迴避。
不敢去看已經死去的狗,也不敢去看他,選擇去看他那雙沾滿黃色泥土灰塵的鞋,細聲說著:「不管它是怎麼死的,反正它已經死了,我們快點回去,我聽他們說……」
說到這裡許戈沒再說下去,伴隨著針對布朗先生的恐怖襲擊事件,整個耶路撒冷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部分巴勒斯坦人說「他的行為我理解,那些住好房子的人是不會理解窮人的絕望,物價高得讓人沮喪,一百謝爾克就只能買到快餐和汽水。」
部分以色列人說「巴勒斯坦人又來到我們的領土製造殺戮了,他們連一直站在他們那邊的布朗先生也不放過,牲畜還知道感恩。」
在這兩股聲音中耶路撒冷把警備級別提到最高,處於一些衝突密集發生區的商鋪早早關門。
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被大人緊急叫回到家裡。
許戈想如果她把這些情況告訴那個人,由於涉及到布朗先生她怕那個人心裡難過不敢說出來。
索性閉上嘴,改用拽衣服的形式催促著那個人回家。
那個人紋絲未動,她已經用盡她能用的力氣了,加大手的力道,許戈就不相信自己拽不動他,她的食量可一點也不少。
下一秒,他手一揮,輕而易舉擺脫了她。
由於衝力導致於許戈的腳都站不穩了,手下意識往後拐,去找尋圍牆防止自己摔得個四腳朝天。
身體剛剛站穩,許戈就聽到他說:「阿巴斯大叔給了我五十謝克爾,我把那五十謝克爾再加上我帶的一百五十謝克爾買了一磅肉。」
頓了頓:「我告訴店裡的夥計我的狗生重病了,我打算幫它擺脫病痛的折磨,店裡的夥計在我的要求下在肉里加了一點東西。」
「加……加了什麼東西?」傻傻的問。
那個人沒有回答,就微笑的看著她。
許戈站在那裡想,想著,等她想明白時發現他手裡多了煙,而且煙已經剩下了半截,他側著臉,臉面向小巷盡頭方向。
那個人抽煙了,那個人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抽煙了?
他哪有時間去學習抽煙,他今年才十五歲抽什麼煙?!
許醇,混球!
撲過去想去搶他的煙,宛如手腳靈活的魔術師一樣,她的手指剛剛夠到他夾煙的手已經空空如也。
他眯著眼睛,黃色海綿體已經被他的牙齒咬成扁平形狀,白色的也只剩下小半截,小半截煙在快速的燃燼,眨眼之間變成花灰色。
從小巷盡頭卷進來的風把花灰色那一截吹散,變成散落在空中的灰燼。
半截煙只剩下煙蒂,修長的手指接走奄奄一息的煙蒂,看也沒看,煙蒂燃燒的那一處往著牆上狠狠的壓下去。
煙蒂從牆上滑落,手指彈開,依稀間許戈看到從他指尖彈落下來的灰色粉末,被抖落於泥土中,變成一粒粒塵埃。
那一系列的動作宛如來自於另外的一個人,這個人一定不叫許醇。
可這個人是真的是許醇啊,如果他不是許醇那他又是誰?
可許醇怎麼會幹出這種把狗弄死、又抽煙、又一副看不起她樣子的事情呢?
一定是那樣子的!
那些做了不好事情的人們都會到聖殿去,他們嘴裡念著「請原諒我吧,我被魔鬼附身了。」
她得把他叫回來,讓他變回許醇的樣子。
「許……」許戈張開嘴。
還沒有等她把他名字叫全,迎面而來形成類似於球形的煙霧把她嗆得不停咳嗽起來。
一邊咳嗽著一邊後退著,因為那個人的身體正在朝著她逼近。
這個時候許戈自然不會去犯那種「難道他想親我?」這樣的傻。
躲避著,最終避無可避,身體往著背後圍牆貼,他的手掌緊接著往圍牆壓:別擔心,有一種人魔鬼也不願意光顧。
「許……許醇。」支支吾吾問出:「狗……狗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麼……為什麼……」
「我高興!」習慣性頓了頓,他繼續說著:「你沒看到嗎?我讓他飽餐一頓才走,說不定它會為這個而感激我。」
「怎麼……這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看它那樣子翹辮子是遲早的事情,也許明天人們就會發現它的屍體,不是被餓死就是被凍死。」
「那……」許戈憋著氣:「也是狗的事情,說不定……說不定……」
「說不定!」他緊接過她的話:「說不定忽然冒出個好心人收養了它?也許吧,可我剛剛和你說了,弄死它是因為我高興,即使它看起來活蹦亂跳的。」
說話間,他的指尖輕輕的劃過她的鬢角。
那句「活蹦亂跳」被他拉得長長的,之後語速再來一個急轉其下:「就像你一樣!」
沒有來由的,許戈心裡一抖,拳頭握得緊緊的,在心裡和自己說著:許戈,不要被嚇到,他這是在嚇唬你的,不要上他的當。
「其實。」有著漂亮紋路的笑意近在咫尺,有著風的不羈,也有塵埃般無奈:「不覺得在這個地方,弄死一個人和弄死一條狗沒有什麼分別嗎?」
落於她鬢角的手指往下滑落,滑落到頸部,然後停在頸部的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人身體部分最為脆弱的地方之一,有多脆弱,許戈知道。
那天,太陽光亮得就像是白熾燈,孩子們都在聽老師講課,那是剛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年輕人。
那天,他給孩子們講那遙遠地方,那波光粼粼的塞納河。
一個人蒙著頭巾的人闖進他們的教室,由於個頭小的原因,許戈一直坐在最前面。
這個人進來之後從許戈手裡拿走了筆,那是能畫出盛開的鮮花,能畫出人們微笑臉龐的藍色水筆。
藍色水筆轉眼間就插.在年輕的老師的脖子上,瞬間噴出來的血把許戈的臉都弄花了,最大的一點就落在鼻尖,聞起來有點像從市場魚販手中接過的鈔票味道。
那天,許戈才知道原來一個人身上的血真的可以多到變成一條河。
血變成的河沿著地板來到許戈的腳上。
從這一天起許戈再也沒有見到那位老師,也是從這一天起許戈在挑選筆時,目光永遠會忽略藍色墨水的筆。
此時此刻,從小巷盡頭滲透進來的光也亮得就像是白熾燈。
他臉上的笑意越是好看,許戈的心裡就越為的慌張,她想她一定讓心裡的恐懼爬到她臉龐上了。
在這個地方,真的和那個人說的一樣,弄死一個人和弄死一條狗沒有什麼差別。
心裡慌張得就像什麼似的,恐懼讓她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手狠狠往著他手臂砸去。
他鬆開手,她快速逃離。
逃離,奔跑,腳飛快朝著小巷出口跑去,她得找一處人多的地方,她要在人多的地方大口大口的呼吸。
左拐,前面就是買菜肉類的集市了。
可距離集市越近腳步就越慢,平常這個時間點這裡都是熱鬧的,可現在這裡冷清得可憐,腳踩著路面依稀可以感覺到裝甲車、坦克碾過時帶來的震動。
迎面而來的是那位很多事情都預測對的鄰居,這位鄰居腳步匆忙,他一邊走著一邊讓她不要到處亂跑,趕快回家。
他說今晚肯定會出事情。
許戈住的區有嚴密的安保措施,只要好好獃在家裡是不會有事情發生的。
牙一咬,往回跑。
那個人只是因為布朗家小小姐的離開太傷心了,因為過度傷心才導致他變得奇怪起來,大不了……
加快腳步,再次往那個小巷。
氣喘吁吁停在他面前,氣喘吁吁的說著:
「許醇,別難過,大不了我也像Laura那樣,以後好好學習鋼琴,努力去幫助那些孩子們,大不了我以後也像Lara那樣留起長頭髮,大不了我以後也像Laura那樣,那樣……」
明明在心裡決定好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從口中說出來心裡很難受,難受使得她沒有辦法一口氣說出來。
把那種沒有來由的難受感覺當成是她討厭的阿拉伯熟食,艱難吞進肚子里。
接著說:「大不了我以後也穿Laura那種束腰裙子配圓頭皮鞋好了。」
多傻,以為和另外一個人打扮得一模一樣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