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第六片
「清白,我是真的喜歡你。」過了良久,樹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嗓音有些沙啞。
這個樹妖的聲音和寧遠一模一樣,用這樣透著濃濃悲傷的情感去叫另外一個人的名字,莫辰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彆扭。同時,也會從心底里為這個嗓音而難過。莫辰聽得出來,這個樹妖是真的傷心。
阿九似乎察覺到莫辰神色的變化,默默看了他一眼。
「主人,你怎麼了?為何忽然如此傷感?」
莫辰心驚,沒想到阿九會在這個時候和自己傳音,他給阿九使了個眼色,警告他小心那樹妖。樹妖的修為遠高於阿九,在這麼近的距離之內傳音,很有可能被樹妖聽到。
阿九眼睫微微低垂,沒有再說話。
就在這時,洞府內室忽然傳來一陣大笑,「喜歡?你這個殺人不眨眼,放`盪下`流的妖物,竟然也有資格說喜歡?樹妖,你要麼今天就殺了我,否則我總有一天會報你對我的折辱之仇!」
「風清白!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樹妖暴怒。
「呵呵,快快動手!」
莫辰怕樹妖真的會殺了那將軍,正要破門而入,卻見阿九已經先他一步,解下的黑色披風在他手中化為黑色長劍。他提劍循聲而入,一掌便拍碎了擋在他面前的石門,莫辰微怔,不知道阿九身上為什麼會突然有那麼大的戾氣。
樹妖在阿九運功出招的一瞬,便察覺到莫辰和阿九的闖入,大喝一聲,化為黑煙,在阿九的長劍直刺過來時,已經卷著那將軍逃出了內室。
莫辰堵在外面,又怎麼可能看著樹妖逃走?他召出鴛鴦枕,玉枕上的兩隻水鳥器靈飛出來,卻環繞著那樹妖來回盤旋飛舞,無論莫辰如何催動下令,兩隻透明的白色鴛鴦竟始終不肯攻擊樹妖,甚至用頭輕輕蹭樹妖的手,似乎對樹妖還有幾分親近。
阿九這時也從內室重新追出來,看到這一幕,再看莫辰的表情,雙眼微眯,瞳眸深處再現紅光,他揮舞著黑色長劍,滿身肅殺,直衝向樹妖,一劍劈過去,甚至連兩隻鴛鴦器靈都驚走了。
之前莫辰以混元冰焰攻擊巨樹,巨樹的主幹能剋制冰焰,但是根須大量毀損,樹妖也受了很重的傷。其實交起手來,莫辰才發現,這樹妖雖然氣質神秘,讓人辨不出妖氣,但真刀真槍打起來,卻不覺得多難對付。樹妖廣布的樹根根系的確是一件大殺器,威力不小,可是倒霉碰上了有混元冰焰的聚神後期妖修,也算是他命有此劫。
樹妖將風清白護在身後,警惕地看著阿九,此時阿九已經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他看到阿九和自己居然長得一模一樣,也是心神俱震。
「你是什麼人?為何會和我長得一樣?」
阿九面無表情道:「我是來收妖除害的人。」然後提劍再次劈向樹妖。
黑色長劍是阿九的披風所化,卻鋒利無匹,劍鋒所過之處,竟然攪動起冰寒的黑光。在阿九快得幾乎看不清楚的劍招下,樹妖被逼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不停喚出樹藤去纏繞阿九,而阿九卻好像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單單是黑劍上所化的黑光,就能將那些樹藤斬斷,他雙目發紅,招招直取樹妖命門。
樹妖本來就受傷,又要顧著風清白,一個閃躲不及,胳膊上挨了阿九一劍,傷口立刻潰爛焦黑,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見那傷口正在迅速擴大,腐蝕骨肉,咬牙發狠,從手中化出一柄鋒利的木劍,揮劍將受傷的那隻胳膊砍掉。
鮮血漫紅了視野,看著那斷臂,莫辰瞳孔一縮。
阿九卻趁著這個時機,再次揮劍刺向樹妖,樹妖大喘著氣,似乎因斷臂而疼得發昏,兩眼迷茫間,竟然反應遲鈍,眼睜睜看著阿九的劍刺過來,身體卻沒能及時作出反應。
這一劍下去,必取其性命!樹妖閉上眼,然而意料中的致命一劍卻沒有到來。
只聽鏘的一聲!
莫辰以鴛鴦玉枕橫陳在樹妖身前,將阿九的劍擋住了。
阿九抬起眼,幽深的眸子直定定看著莫辰。
莫辰也是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會在最後關頭救那樹妖。
「主人,你這是什麼意思?」阿九問,聲音出奇的冷。
莫辰張了張嘴,終於給自己找了個借口,「阿九,鴛鴦枕的器靈不肯攻擊樹妖……」
「所以呢?」
莫辰的話沒有說完,阿九卻搶先一步打斷了他。
「主人覺得,他也是寧遠的投胎轉世?所以主人也要讓他進入鴛鴦枕空間中,看看他會不會讓空間中的山谷幻化出來?」
莫辰心裡一沉,萬沒想到阿九會這麼說,一點點攥緊了拳頭。
見莫辰不說話,阿九以為戳中了他的心事,勾了勾唇角,深吸一口氣道:「所以,是不是只要有那個人的容貌,有那個人的氣息,有那個人和鴛鴦枕之間的聯繫,主人都會將其當做至深至愛之人,以身相委,以情相贈?」
「你放肆!」莫辰揮手一掌,打了阿九一個耳光,氣得渾身發抖。
他以全身全心相待的人,居然會這麼想他。
莫辰覺得自己好像當頭一棒。
「我說的不對么?」阿九緩緩轉過頭,沖著莫辰冷笑。
莫辰眼眶發酸,眼睛通紅地憋著淚,不讓自己那麼狼狽。
你什麼都不知道。
正當莫辰和阿九相對峙時,樹妖便想趁機逃脫,這回阿九沒有再攔阻他,但是莫辰忽然從掌中化出冰劍,再看向樹妖的目光,冰冷陰沉,不再含半分情緒。
「小小樹精,害了那麼多條人命,還想逃?」
莫辰冰劍一出,蘊含著聚神期妖修之力,只看那鋒芒,便讓人無法直視,樹妖臉上終於顯現出驚恐之色,狼狽地躲避,卻依然被劍鋒所傷。
那樣驚恐無助的神色,出現在寧遠的臉上。
那樣無助可悲的躲藏,出現在寧遠的身上。
他是樹妖,卻和寧遠有著同樣的聲音,同樣的面容,同樣的嬉笑嗔怒。
這樣的樹妖映在莫辰的瞳眸深處,卻依然沒有影響他出劍的速度!他一劍快過一劍,整個樹妖洞府都被劍光映得通亮,冰寒之氣四溢,溫度驟然下降,牆壁上也結了淡淡的冰霜。
「我不傷你性命,只要將內丹交給我,我就放你走。」莫辰對樹妖說。
樹妖咳出一口血,忽然大笑,「狐狸!廢話少說,你要殺便殺!」
莫辰眉尖微蹙,「我只要你的內丹,你死活與否,我不關心。」
又是幾個回合,樹妖已經是強弩之末,身上的黑袍雖然看不出顏色,但是已經濕透,滴滴答答在石磚地面上落下血滴。
莫辰看準時機,一劍刺中樹妖的丹田!手下竟然沒有絲毫猶豫。
阿九看著這一幕,也是滿眼錯愕。
樹妖的表情在冰劍刺`入他身體的一瞬凝固住。
莫辰將冰劍一攪,運轉功法,將一枚發著淡白色靈光的內丹從樹妖內腹中吸出。
被吸出來的內丹懸浮於半空,有拳頭大小,莫辰看著它,手輕輕一拂,包裹在內丹外的丹殼一點點剝落,白色靈光卻沒有因此而有所削減,反而更加靈氣逼人。一層一層。
終於,內丹的外殼全部脫落,最後懸於莫辰眼前的,只是一片雪白的蓮花瓣。
從鴛鴦器靈不對樹妖做出攻擊的那一瞬開始,莫辰便知道,寧遠身為無清觀觀主的那一世,所化出的雪蓮花瓣,必然已經被這樹妖煉化,想要取出這片蓮瓣,必然要將此妖的內丹取出才行。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寧遠,儘管因為他的容貌和寧遠相同,他曾處處手下留情。但莫辰心裡還是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寧遠。
莫辰曾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忍心對這樹妖下手,會不會真的如阿九所說,只是因為一個人有著和寧遠一樣的軀殼就對此人移情,可是事實證明,他最後還是沒有任何遲疑。
將蓮花瓣收好,莫辰丟給樹妖一個小玉瓶,轉身就往石洞外走,沒有再看樹妖,更沒有再看阿九。
「你如今內丹已失,法力盡散,這裡是一枚丹丸,只要服下它,你自可保命。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可是還沒有等莫辰走出洞府,卻忽然聽到一聲悶哼。
莫辰心頭一跳,猛地轉身。
他看見一柄染血的木劍,竟然從樹妖的背後直刺`入他的胸膛,貫穿心臟!
執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被樹妖一直牢牢護在身後的年輕將軍。
樹妖瞪大眼,有些茫然地低頭,看了眼刺`穿自己身體的木劍,似乎還有點不敢置信。
「清白……」
「我說過,你不殺我,有朝一日,我必報此折辱之仇!」風清白冷聲道,出劍的手沒有一絲顫抖,他眉眼間有恨意,卻也有疏淡,那恩仇必報的出手和氣度,隱約可見其征戰於沙場之上的英姿。
他是一個將軍,即便此時身穿羅裙,也無法改變這刻印於骨血中的身份。
失去了內丹的樹妖,與凡人無異,心臟被刺穿之後只有死路一條,即便所修元神能暫時脫離軀殼留存於世間片刻,但是因為內丹盡毀,元神也很快就會消散。
「清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非要殺我不可?」樹妖臉上血色盡失,輕聲問。
「你到如今還不知反悔么?居然還問我做錯了什麼?」風清白將木劍抽`出。樹妖隨著他這一抽劍,身體驟然失去支撐,但是他卻不肯就這麼倒下,單膝跪在地上,僅剩的一隻手緊攥著依然不停流血的胸口。
「你覺得我該死,是因為我殺了人么?」樹妖抬起頭,看著風清白,「人之於我,好比牲畜之於人類,你們烹牛宰羊,殺豬食狗,不過是為了口腹之慾,我以男子精元修鍊,也是為了修行而已,你們與我又有什麼區別?我所做的只是出於本能,就像用樹根吸取山間的養料和水分,用樹葉吸收天上的陽光和雨露,我又有什麼錯?我所見之人,無不懼我,怕我,見到我連話都不會說,我只是將他們當成養料,以為天經地義。但是自從與你相識,被你罵,被你笑,被你教化理德,我可還傷過一個人?」
「狡辯。」風清白呵斥,再次揮劍,以劍尖直抵樹妖咽喉。
「你覺得我該死,是因為我讓男子穿女人衣物么?」樹妖繼續說道,「我未化出人形之前,曾看過女子穿著紗裙從我面前走過,那時太陽正好,女子身上的薄紗被照得透亮,松花色配著桃紅,還有一雙綉著青草的繡鞋,我覺得很好看,那是一百年間我看過的唯一的人類,從此便記住了那衣服的樣子,以為那是最好的。我根本不知道世間還分男子和女子,又怎麼會分得清男子和女子的衣裝。」
「你閉嘴!」風清白終於被樹妖的強詞奪理激怒,手上加了幾分力,木劍刺破樹妖的脖子。但不知道為何,他卻沒有一刺到底。
「你覺得我該死,是因為我與男子行龍`陽之事么?」樹妖眼中盈出熱淚,「人間親密之事,就連稚子幼童都不明白,為何你們以為我一棵樹會明白?只是百年前的一天晚上,恰逢看到兩名男子在我的樹蔭下交`歡,發出愉悅歡樂之聲,便以為那是人`道正統。我沒有人類的心智,也無法憑藉身體本能選擇配偶,只能借用那一次窺得春`色,加以模仿,以此法吸取人類精元,便也習慣了。我又怎麼知道,這樣的事會遭人唾棄和不齒。」
「其實,我最該死的地方,便是托生成了一棵樹,修成了妖,最後還喜歡上了一個人。我本是無清山一棵孤樹,數百年間,只見匆匆過客,從沒有人與我說過話,也不會有人教給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可是你們在我做下那些事之後才來告訴我,說我錯了,說我該為此付出代價……」說到最後,樹妖哽咽,閉上眼,只得緩緩一聲長嘆,「清白,你動手吧,死在你的手裡,我也算是修得了圓滿。」
「樹妖,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才在此賣弄可憐?」風清白沉聲道,抓著木劍劍柄的手攥緊。
樹妖不說話,只是閉上眼睛,唇邊揚起一絲笑。
就是這一絲笑容,終於徹底激怒了風清白,他想起這個樹妖曾施加給自己的屈辱,一怒之下,將劍橫斬於樹妖頸間!
血霧噴濺,樹妖的眼角滑落一滴淚。
他在死之前說了那麼多話,其實也有一些話沒有說。
比如他不會告訴風清白,五百年前,當他還是一顆樹苗時,他曾見過他,在自己的樹榦上綁了一根紅綢,祈禱趕考順利。
比如他不會告訴風清白,三百年前,當他已經長成一株大樹,他曾經過他,在他的樹蔭里,睡了一個下午,醒來后匆匆離去,從此擦肩而過。
比如他不會告訴風清白,一百年前,當他已經有了人類的靈智,他曾見過他,那時她是一個女孩,穿著桃紅色的紅紗,腳上的繡鞋有青草的刺繡,纖柔的手在他的樹榦上輕輕拂過。
樹妖的身體涼了,淡綠色元神從體內脫離,在風清白身邊徘徊一圈,漸漸消散為光屑,最後化作清風不見。
有緣無分,可能還是修鍊的時間不夠長久。都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還是他太貪心了。
下一世,若還是要托生成一棵樹,我不想在深山中成為巨木,只願在你身側做一株盆景,得你親手澆灌,識得人間善惡,辨明功過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