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泠兒
覆在枝頭上的雪終會慢慢消融,就像所有人都知道,那夜過後,春風也終會重至,夏雨也會再臨。
所有的罪孽,也終會得到救贖。
明月如許,當那聲響亮的啼哭驚破了燕宮的夜,她還是難以抑制地推門而入。
在她看到那張玲瓏可人的小臉時,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終於可以不再去回想那些會漫過喉嚨噬入骨髓,令她無法喘息的血腥過往。
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你來為她取名吧。」
床榻的素衣女子目露晶瑩之色,望著她,虛弱地輕聲道。
她愣了愣,對上了女子婆娑的淚眼。
許久,她終是一步一步地走到女子身前。
彎下腰,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指輕輕撫去女子眼角的淚。
女子微微一顫,淚水卻淌得更厲害了。
她知道自己本該推開眼前這人的,但或許是因為她已經脆弱了太長時間,所以她沒有那麼做。
因為真的已經太久太久,她都是獨自哭泣,無人為她拭淚,無人擁她入懷。
所以即便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已讓她失去太多太多。。。但在此時,她依然無法真的去怨憎她。
因為,她不想再失去了,而這個人,好像就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寄託了。
「泠。」
許久,她顫了顫唇,還是吐出這個字。
因為她覺得,這個孩子就像是女子的一滴淚。
一滴見證了無數心酸悲戚,但終究能夠洗盡鉛華的淚。
「從今日起,她便是你我的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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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你不是尋常宮人吧,你家娘娘怎麼什麼都跟你說?」
黑衣女子沉默了一會,轉身道,「總之你別死了就行。」
她心道,至少別死在她前面。。。
「丫頭,我知你這些年一直在尋人。」
瘋丐仰頭望著烏雲蔽月的天空,突然說道,
「我今日倒是見著了一個人,跟那人十分像似。」
黑衣女子離開的腳步一頓,霍然轉過身,急促地道,「在哪?」
「連雲寺。」
顧澤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綉著金底蛟龍的帷帳,她微微動了動手,感覺到身上正蓋著柔軟輕薄的錦褥。
一陣短暫的茫然過後,她猛地坐了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下了偌大的床榻。
「你醒了?」一個冷清的聲音響起。
顧澤手腳酸軟地靠在榻前,聞聲抬頭望去,登時愣住了。
一角的琉璃薰爐獸嘴裡散出沉沉的蜜香。一名披了件煙杏色薄羅寢袍的窈窕女子,正端坐在菱花鏡台前,望著鏡中狼狽不堪的自己。
顧澤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看不清鏡中女子的樣子,也不知眼前所見是幻是真。
她明明記得自己方才是在連雲寺的後院聽那位蘇妃娘娘講故事,只是這次的故事讓她覺得格外的沉重,沉重到就連一滴眼淚都承受不了了。
在最後,她只記得天際終於泛出青白,無休無止的大雪也終於慢慢收斂。
當整個未央殿內外皆是一片沉寂時,便可以清晰地聽見更漏中水滴的聲音,就像人們的心在落淚。
可是,即便流再多的淚也無法阻止殺戮繼續。。。
顧澤看著那個明黃身影抽出自己九弟身上的長劍,看著她走到那些大臣們面前,看著她充耳不聞那些醜陋又悲哀嘴臉的慘嚎,看著她一個一個親手殺了他們。。。
顧澤看著這一切,覺得有一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哽在喉口,眼前是一片血紅。
她想要逃,但是動彈不得。
在那個人殺完最後一名大臣后,緩緩走向依舊跪在原地的段無憂。
她持著正在滴血的劍,久久未動。
「殺了我。」段無憂沒有抬頭,他死死盯著慕容煉的屍身,啞聲說道。
那人沉默了很久,沒有動手,而是慢慢背過身。
顧澤倏地瞳仁一縮,因為她看到她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這裡,麻木的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必。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
那人眼神空洞地透過自己望著虛空,一字一字地說著,倒像是在喃喃自語,
「比死更痛苦。」
霎那間,顧澤只覺自己猛地顫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般地向後重重倒去,眼前一黑,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而此刻,她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故事外。
她低頭,默然凝視著自己蒼白的掌心,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宿命在掌紋中隱隱發燙。
直到一雙潔如白鴿的腳出現她的視線中,顧澤才下意識地抬起頭,登時心口一怔。
這雙腳的主人。。。她曾經,見過她。
在她第一次踏入燕宮的那一天,便見過她。
那日,是她入宮參加最後的金鑾殿試,當時坐在上位的除了當今聖上慕容駒,還有她——
先皇慕容司彥的親妹妹,大燕的長公主,慕容泠。
猶記得當身穿一襲嬌黃宮裙的她跟著聖上一起踏入金鑾殿的時候,原本肅靜的朝堂立刻變得更加安靜。
因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敢用餘光去偷瞄那位攝魂奪魄,艷光四射的絕色公主。
即便是女扮男裝的顧澤在見了她的傾世之貌后,也極快地垂下眸,不敢再看第二眼。其實在她進京趕考的這一路,已聽聞了有關這位長公主太多太多的傳言:關於她令無數人諱莫如深,卻又忍不住去想象揣測的身世之謎;關於她少時失明數年,又一朝恢復光明之謎;關於她的雖姿容無雙,卻過而立之年未嫁之謎。。。
如今,她已然成為大燕最神秘的女子。
在沒見到慕容泠本人之前,顧澤一直覺得自己娘親才是世間最美的女子。聽世人皆說那位公主才是真正的傾國之姿,其實顧澤心底一直不信。直到她親眼所見,只一眼,方知此言非虛。
她依舊十分年輕,看起來似乎同自己一般大,不過二十齣頭的模樣。
美眸中始終帶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
讓人一看便知,那是一雙有故事的眼睛。
而此時此刻,她就站在自己咫尺之前。
顧澤獃獃地望著她,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她像極了年輕時的冷嵐歌,但仔細一看後會發現她的眉眼要比冷嵐歌更加明亮炙人些。
「看夠了嗎?」她終於開口,不過聲音中並無斥責之意,反倒帶了一絲玩味。
顧澤像是幡然從夢中驚醒般俯下身子,忙將臉頰貼近地面,慌張地道,「臣。。臣顧澤,拜見公主殿下。。」
顧澤紅透了臉,她用餘光瞟了一眼慕容泠白皙的腳背,忙閉上眸子,結結巴巴地道,「敢問臣。。臣究竟發生了何事。。怎會出現。。出現。。在這?」
她的後背額前皆滲出涔涔冷汗,她是真的記不得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位長公主的寢殿中的。
「你把頭抬起來。」慕容泠靜靜地道。
顧澤忐忑地抬起頭,卻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把眼睛睜開。」
顧澤只好硬著頭皮對上了她的眼睛。
慕容泠仔細凝眸望著她,突然伸手貼上顧澤滾燙的臉龐。
顧澤獃獃立著,一動也不敢動,任由那雙冰涼的手掌一寸一寸撫過自己的臉頰。
良久,慕容泠收回手掌,眸光微微一暗,盯著她道,「還不夠像那人。」
顧澤怔在原地,只聽慕容泠有些失落地輕嘆道,「唉,即便能騙過他人,也決計瞞不了她的。」
顧澤不禁有些納悶地低聲問道,「敢問公主殿下口中所指的『她』。。究竟是何人呢?」
慕容泠瞟了她一眼,只淡淡道了句,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說完,她便指了指菱花鏡前,定定地道,「你坐過去。」
待顧澤坐定后,她伸手便要鬆開她的髮髻。
顧澤大驚,忙按住她的手,慌聲道,「殿。。殿下您這是。。」
「別亂動。」慕容泠眯了眯眼睛,「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要是想活命,就得聽我的。」
顧澤一僵,只好鬆開了手,任由她挑開自己有些散亂的發,用一把素舊的銀梳輕輕梳著。
她幫她重新束了發,戴上金冠,再在她臉上略施易容。
顧澤望著鏡中原本倉惶稚嫩的自己漸漸變得蒼白冷峻,也望著鏡中慕容泠的眸光慢慢變得濕潤柔軟,終是忍不住問道,「殿下。。你還好嗎?」
慕容泠輕輕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走到一邊,取了一襲白袍遞給她,「去換上罷。」
待顧澤從內殿換好出來時,看見慕容泠正獃獃坐在鏡前,垂眸盯著方才為自己梳頭的那把銀梳。
「公主殿下。」顧澤輕輕喚道。
慕容泠下意識地將銀梳收於袖中,抬眸望向顧澤。
見她安靜地立著,雙手交於身前,闊袖舒展垂下,突然有風從窗縫中吹來,引得衣袂飄拂,足以奪走月華。
她怔怔地看了很久,才立起身來,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自己身上,道,「走罷。」
此時晨曦猶未散盡,慕容泠前行的腳步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如漫長春夜耳畔響起的西窗蕉雨。
她走的都是宮中極偏的路,偶爾遇見一兩個宮人看到她也都馬上埋頭行禮,不敢多言。
顧澤跟在她的身後,終是忍不住問道,
「她。。她。。娘娘她還好嗎?」
是的,哪怕她再遲鈍,也知道她把自己打扮這樣是要去見誰了。
在翎帝駕崩后,慕容司彥繼位時不過才十四歲。那位一度溫柔似水的女子突然像換了一副面目般,一躍成為執掌朝政的冷太后。先皇慕容司彥在位初期的功績,幾乎都是由冷太后出謀劃策的。
直到先皇真正攝政后,冷太后才淡出朝野,甚至淡出六宮。從此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連雲寺請教佛理,幾乎無人能見到她。
「母后三年前患上惡疾,如今病逝轉劇,情況危急。」慕容泠聲音幽涼,「這三年來,我一直都想著要幫母后完成最後的心愿。」
「最後的心愿?」
「一個女子最後的心愿無非就是想再見一面自己的心上人,不是么?」慕容泠的聲音越來越輕,聽起來像似帶著無限的哀愁。
顧澤望著她迤邐曳地的長長裙尾和單薄寂寥的芊芊背影,默然不語。
因為她突然覺得,她的這份哀愁不僅是因為她的母后,似乎也是因為自己。
但她不敢多問。
站在那副素舊的古匾前,顧澤停下了腳步。
望著『昭蘭殿』這三個字,她苦笑了一下。
呵,她應該猜的到才是。
守在門口的宮人看到慕容泠,小心地行禮,輕聲推開了宮門。
內殿的紫紅帳幕仍是低低垂著,四壁高懸的宮燈剛剛被宮女踮起腳尖一一吹滅,燈芯之上升騰起了裊裊青煙,半晌仍未散盡。
再往裡走,就是刺鼻濃重的草藥味。那些重重累累的幔帳擋住了床榻,整個宮殿都被染上了悲傷的感覺。
慕容泠示意顧澤站在一旁候著,自己則輕輕走到榻邊,伸手捲起沉沉的床幔,探頭進去了之後再放下。
顧澤聽到慕容泠甜甜地喚了一聲,「母后。」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一句極輕極虛弱地女子聲音,「泠兒。。。?」
「是我,泠兒又來看母后了。」
透過輕輕擺動的帷帳,顧澤看到一雙乾枯的手緩緩升起,在半空中被慕容泠極快地抓住,貼在自己臉上。
「母后,您今天氣色好多了!」慕容泠笑著道,「想必很快就會痊癒啦。」
但不知為何,顧澤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
「傻泠兒。。母后的身體。。母后自己知道。。怕是。。」
「母后胡說些什麼呢!」慕容泠急忙打斷道,「母后您可是要活千歲萬歲的人。。。」
「千歲。。萬歲。。唉。。人又怎麼能活上千歲萬歲呢。。更何況如果真活那麼久。。也太可憐了。。」她吃力地嘆息道。
「母后。。別想那麼多。。先喝葯罷。。」慕容泠抓緊了她的手,高叫了聲,「來人!」
說完,她對一旁的宮娥使了一個眼色,宮娥便將葯迅速遞給了顧澤。
繁重的床幔被宮娥們鉤起,顧澤對上了慕容泠微紅的眼睛,咬了咬牙,便端著葯大步走到近前。
只見一名五十左右年紀,清麗難言但滿臉痛楚的白衣女子正斜倚在榻上,她的發上插/著一根素雅的梅花簪。
不是冷嵐歌,又還能是誰呢。
冷嵐歌的視線緩緩望向端著葯的顧澤,瞳孔之中的人影好一會兒才凝聚起來。
她盯著顧澤一動不動,像是不敢相信。
顧澤突然覺得鼻子一酸,顫聲道,「是我。。是我回來了。」
冷嵐歌依舊是盯著她,一言不發。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苦笑了一下,轉過臉對著慕容泠道,「傻泠兒。。還不快讓這位公子離開。」
「母后。。您看清楚了,她可是。。」
「快讓她走!」冷嵐歌臉上突然變色,強撐起身子,可身體已經衰弱至極,才抬起一兩寸,便不住地咳嗽。
慕容泠急忙輕拍著她的背,只好又失望又難過地望向顧澤,示意她趕緊離開。
顧澤失神落魄般地退到帷帳之外,本想離開昭蘭殿,但聽到冷嵐歌痛苦的咳嗽聲久久未歇,怎麼都沒法邁開一步。
慕容泠拍著冷嵐歌的脊背,道,「泠兒並非有意想欺瞞母后,請母后恕罪。」
冷嵐歌咳嗽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靜下來,凝望著慕容泠喘息道,「泠兒,母後知你是一片孝心。。。但母后雖然老了,卻不糊塗。。。即便再像,母后也知道。。。她並不是那個人。。」
慕容泠垂下了眸子,淚水在裡面打轉,她哽咽道,「可泠兒知道。。母后你一直都在等著那個人。。」
冷嵐歌艱難地伸手撫上慕容泠的黑髮,道,「母后沒有在等誰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母后就已經下定決心,此生不會再等任何人了。。」
「母后。。泠兒不明白。。」慕容泠哽咽道,「母后你明明那麼好又善良,可為什麼那個人最後要拋下母后一個人。。」她頓了頓,想到藏於袖中的那柄銀梳,忍不住眼眶一紅,想到了自己的傷心事。
冷嵐歌突然輕聲問道,「如果母后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好和善良呢?」
慕容泠搖著頭,「如果連母后都不算好女人,那這世間全是惡婦了。」
冷嵐歌嘆了口氣,忽道,「泠兒,母后給你講一個女子的故事罷。」
「那女子是誰?」
「或許就是,另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