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越人
夜深了,故事似乎也講完了。
她緩緩閉上了酸澀又沉重的眸,久久未言,好像睡著了。
整座殿室陷入漫漫沉寂。
只留一燈如豆,欲熄未熄。
慕容泠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將冷嵐歌身上的被褥蓋緊,凝望著她歷經滄桑耗盡心力的容顏,終是紅著眼眶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微微一愣,才發現原來顧澤並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站在陰影處。
她朝她搖了搖頭,便走向她,示意她一起離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病榻上的冷嵐歌突然極輕地喃喃了一句。
慕容泠腳步一頓,猛地轉過頭,顫聲問道,「母后,您方才。。說了甚麼?」
卻見冷嵐歌面上突然湧起了明顯的痛色,她用那雙乾瘦的手幾近痙攣地抓緊著被褥,就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母后!」
「娘娘!」
有人大聲地呼喚著她,有人倉惶地奔進跑出。。。但他們的聲音都慢慢飄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個人是要有多傻,才會一直喜歡一個註定無法回應自己的人?
她勉強睜開眸,清淚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流下,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滿世界的冷都已堆積到了心口。
但她並沒覺得害怕,相反她覺得有些解脫。
因為她明白,是時候了。
可突然間,從那片無邊無垠的白光之中漸漸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樣熟悉的容顏,那樣熟悉的眉眼。
就那樣,一步一步,義無反顧地跑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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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且將燭火剔得明一些,再明一些,好讓她徹徹底底地看清她,記住她。
其實她本知燭光無關人事,即便燃盡三千煙火,要想真正記住一個人,也從不是靠眼睛去看——而是要用心去描摹。
但此刻,在滿殿輝煌搖曳的燈光下,至少可以掩去她眸底的漣動和手心的悸搖。
冷嵐歌端著杯盞,一步一步走近她。
走近那個正伏案專心批閱著奏章,緊皺著眉,緊抿著唇的慕容顏。
她身上的那襲明黃,看起來似乎太大也太重了,壓在她消瘦的身子上,其實並不合身。
唉,她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快樂。
她明白,做皇帝,何其不易。治理家國,要操心的事數不勝數,農耕,徭役,賦稅,事事都需她親自上心。再加上冬有雪災,夏有洪旱,還要提防廟堂陰謀,掃平山野流寇,避免無妄*。
而這些,冷嵐歌也明白,其實她並不擅長。
直到她走到她的身旁,她才抬起眸,有些疲憊地開口,「歌兒,你來了。」
她對她的到來,並不意外。
慕容顏放下筆,一手揉著額穴,一手點著案上的幾本奏章,對冷嵐歌道,「你瞧,這本是說幽州節度使暗儲私兵,其心有異。。這本是說兵部有人和漕幫勾結串通,私開鹽坊牟取暴利。。以後若是彥兒繼位了,你可得留個心,如今朝中武將勢力過重,得提醒他多加權衡。。」
冷嵐歌端著杯盞,靜靜聽著。
這七年來,她早已習慣,每每在她二人獨處的時候,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慕容顏也總是和她談著這些家國大事。
可在生死面前,又有什麼算是大事呢?
冷嵐歌竭力穩住有些顫抖的雙手,輕輕將杯盞遞給她,「先喝點參湯吧,是我親手煮的。」
慕容顏凝眸望了她一眼,並未多說什麼,便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冷嵐歌別過臉,沒去看她一飲而盡的樣子。她的目光慢慢落在案上的一本厚厚的奏摺上,只有這一本,方才慕容顏始終未提及。
「這本是。。」她輕輕問道。
她面色微有一僵,放下了手中的已空杯盞,裝作漫不經心道,「不過都是些瑣事,不足一提。」
「又是那些大臣們聯名上奏要你儘快擇妃封后,對吧?」冷嵐歌輕聲道。
空氣一時就像被凝固住了,慕容顏沒有回答。
良久,她起身,低嘆道,「走罷,去看看泠兒。」
可慕容顏只走了一步,就捂著胸口,轉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一動不動站著的冷嵐歌。
但下一瞬,她便笑了出來,淚水迷濛了她漸漸渙散的眸,冷嵐歌的身影也漸漸變得模糊。
她朝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抓住她,但虛弱地抓了空。
『撲通』一聲,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越來越重的身體,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冷嵐歌抱住了她,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愣愣望著她,用目光親吻她的眉心,鼻尖,下巴。。。
望著慕容顏緊蹙的眉,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年少的慕容顏曾因為自己和她的六哥在雪地里打架,結果敗得一塌糊塗,暈死了過去。那時的自己也是這樣抱著她,這樣望著她。。。
她顫抖地伸出手,溫柔地撫上她的雙眉。
就如最初那般,一寸一寸,想要撫平她心中所有的憂愁,憤懣,委屈,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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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顏做夢都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睜開眸子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昏暗。但她還是從刻著梨花圖紋的床頂看出自己正躺在昭蘭殿的寢殿里。
一陣短暫的迷茫后,她心中倏地一驚,因為她發現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內衫,不僅如此,她的身體還完全動彈不得。
她只能全身僵硬地躺著,感到四肢冰冷徹骨,有陣陣鋪天蓋地的寒意刺得她的牙關難以抑制地咯咯打顫。
她的神志漸漸清明便趕緊暗中調息,試圖運功抵禦,卻發覺氣息如石沉大海,費盡全力也只能勉強動動手掌。
「當初,你就是用這個『假死葯』將霍笙送出宮的罷?」
黑暗中,一個幽香柔軟又溫暖嬌膩的身子緊緊貼住了她,在她耳旁吐著熱氣道。
聽到這個聲音,慕容顏猛地一怔,登時心跳如雷,如遭電擊。
原本就難以動彈的身體更加不聽使喚,此時連根小拇指都抬不起來。
她很想張口問她,為什麼要這樣。。。
但除了用眼光死死盯著眼前那張凄美絕俗的面龐之外,再無他法。
她本以為,她是想要她的命。
即便她想要她的命,她也毫不意外,能死在她的手上,甚至心甘情願。
可是現在。。望著眼前伏在自己身上幾乎不著一縷的冷嵐歌,她卻萬萬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
她看著冷嵐歌慢慢伸出纖柔的手,貼在她冰涼的臉頰上,柔情無限地瞧著自己,低低地道,「獃子。。這七年來。。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著我和泠兒。。」
冷嵐歌頓了頓,眸中隱隱泛出淚光,「其實你同我都是可憐人。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哪知道卻不得不天各一方。。而我。。喜歡的人雖然就在身邊,可是她的心卻。。卻。。」
她說不下去,淚滴重重砸在慕容顏的臉頰上,帶著腐蝕般的滾燙。
慕容顏也紅了眼眶,但除了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什麼都做不了。
冷嵐歌拭去眼淚,揚了揚唇,勉力笑道,「獃子,過了今夜,我就再也不會為你流淚了。。我會把你還給她。。但至少在今夜。。」
話未說完,她還是落淚了,「至少在今夜。。請你再最後做一次那個只屬於我的獃子,好不好?」
慕容顏自然無法再拒絕,她慢慢解開她身上的內衫,解開她緊纏於胸口的布條。
然後,她抬手伸至背後,緩緩挑開肚兜的系帶。
慕容顏望著這一切,只覺得腦中轟然作響。
恍惚之間,她那曼妙晶瑩的玉體便貼緊了她,那兩片柔軟濕潤的的柔唇也貼上了她的薄唇。
她與她之間,或許早該像這般抵足相愛,抵死纏綿。
只可惜,總歸是愛的不是時候,不是地方。
所以無法陪伴很久,不能留到最後。
冷嵐歌淚眼迷離地望著慕容顏,緊緊拉住了她漸漸變得溫熱的手。
不知是她的淚,還是她的淚,苦澀地淌入兩人炙熱的唇齒間。
在那一瞬間,慕容顏卻感道有一把利刃一齊劃過了兩人心頭,然後兩邊的心臟同時滴出血來,迅速交融在一起。
天快亮的時候,她趴在她的身上,輕輕喘息著。
「我要忘了你。」
她微微撐起了身子,用手輕輕撫摸上慕容顏依舊蒼白的臉頰,然後倏地拔/下發間的那根梅花簪,攥在手中。
「我真的要忘了你。」
她又堅定地說了一遍,雖然執簪的手有些顫抖。
她雙眸通紅,但沒有再落淚,她把簪尖抵在了慕容顏清俊的臉頰上。
「我要忘了你。。忘了你。。忘了你。。」
她每說一次『忘了你』,就逼著自己硬下心腸在她的臉上深深劃下血痕。
因為她要親手殺了那個慕容顏,親手埋葬自己對她所有的情感。
慕容顏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但她沒有阻止冷嵐歌。
因為她明白,這道傷疤,才是她饋給自己最好的送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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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畔,曼珠如煙。
她踏上彼岸石橋,有一老嫗遞給她一碗熱湯。
她獃獃站著,沒有去接。
「此生如夢,何須執著,來世輪迴,再逢南柯,如是而已。」那老嫗望著她,靜靜地道。
「老婆婆,若真是人生如夢,此生我卻欠了一個人一場夢,若有來世,可否讓我還她一場舊時好夢?」她懇求道。
那老嫗沉默了許久,還是一字一字道,「輪迴有命,莫再多言,速速飲下此湯。」
她長嘆了一口氣,只能接過仰頭而盡。
有一滴淚,從她眼眶裡墜入碗中。
老嫗接過碗,望著那個削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迷霧茫茫的三途河畔。
有一隻黃雀落在她的肩頭,嘰嘰喳喳了幾句。
那老嫗低頭瞧著碗中那滴晶瑩的淚珠,原本沙啞的嗓音登時變得慵懶優雅,「怕什麼?咱們又沒壞了地府的規矩。孟婆湯不是給她喝了么,我無非是想留下些東西罷了。」
她的周遭泛起了層層白霧,很快一位冰骨玉肌的美人從白霧中踏出,她勾唇一笑,對著肩頭的黃雀輕聲道,「既然東西已經拿到了,她也轉世了,咱們也該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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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的夜,星辰燦爛。未央的殿,燈火通明。她瞪大了眼睛,驚訝地望著眼前那條通往燈火璀璨的宮中長廊。
「大小姐,您怎麼了?」她身後的白衣家僕困惑地望著她,「咱們得趕緊了,陛下和諸位殿下都在等著看您的表演呢。」
「大小姐?」冷嵐歌喃喃念著這個稱謂。
這是。。怎麼回事?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光潔纖細的手,又難以置信地摸上自己沒有皺紋的年輕臉龐。
正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冷宥緩緩走了過來。
她難以置信地揉著眼睛,結結巴巴地喊道,「爹。。」
冷宥慈愛地望著她,笑道,「爹的歌兒真的長大了。」
冷嵐歌愣住了,此時的冷宥眼中只有家人,沒有權欲。
「冷大小姐,請。」
禮儀監上前為她引路,當她步入未央殿的時候,她聽到了滿殿的文武百官對她低聲稱讚和驚嘆聲,還有壓抑著的吸氣聲。
忽然清風徐來,梨香翩浮。
她抬眸,登時濕了眼眶,席間的少年依舊俊美無雙,人如碧玉。
四目相對,恍若兩生。
「不知歌兒今日要吟舞一段什麼曲子?」坐在上位的燕昭帝問道。
她站直了身姿,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出了一個最美麗的笑容,
「越人歌。」
終於,又回到了最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沒有刀光劍影,沒有陰謀算計,只有最初的自己和最初的她。
「歌兒,你的心意,其實我都知道。」
她紅著俊臉,忐忑地道,「可我不敢說喜歡你,因為我是。。其實我是。。」
她一把勾住她的脖子,投進她的懷中,淚眼婆娑地笑道,
「獃子,其實我也都知道的。」
這一次,若她和她之間只有坦誠,是不是就可以愛得久一些,再無分別?
「滴答」,一滴淚順著顧澤的臉頰,重重砸在那雙乾瘦的手上。
顧澤緊緊握著冷嵐歌,怔怔望著她含笑又平靜的面龐。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此時的冷嵐歌看起來,十分幸福。
就好像是正在做著一場美夢,一場再不必醒來的美夢。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