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絲絲入味》
燭霄/文
2014/12/20
***
南湘這座古城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雨量充沛,四時各有特色,皆宜旅遊。
城中有座壽豈塔,純木結構,無釘無鉚,長存於浩瀚煙雨中,巋然不動。而南湘的萬斯年酒店,其建築設計理念就源自於歷史悠久的壽豈塔,巍然傲居於寶陽區的商業中心,儼然是城市的一大地標。
寧夏頭頂烈日,乘坐正午的公交趕到萬斯年負一層西餅房上班,哦不,準確來說是打雜。
忙忙碌碌一下午,在員工餐廳解決掉晚餐,她又被支去盯烤箱。
連續幾天晚上修改論文,吃飽喝足后她開始犯困,不知不覺竟然就靠在一旁睡著了。
烤箱「叮」地一聲,她迷迷糊糊從混沌中驚醒,拍拍臉,戴上隔熱手套,將烤盤從烤箱里抽出。
新鮮出爐的蜜豆蛋糕香甜四溢,可這香氣壓根刺激不到她疲倦的神經,她還是覺得困,困得眼皮只能勉強掀開一條細縫。
裝有蛋糕的模具在烤盤上自然放溫,她等在一邊,眼睛又一次闔上,毫無知覺地再次沉浸於朦朧睡意。
就在她即將睡著之際,忽然聽到一聲嚴厲苛責的咆哮——
「寧夏!」
她被叫得一激靈,猛地倒吸了口涼氣。睜眼抬頭,略尷尬地看向來人,「金師傅。」
萬斯年的西餅房獨立於各式廚房,用做整個酒店的西點製作。
西餅房的廚師長姓金,四十齣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此刻,他沒有戴廚師帽,幾近於無的短平頭在鋥亮的燈光下怒氣凌人,「我叫你盯著烤箱,不是給你機會偷懶睡覺!」
寧夏扯起嘴角,「對不起啊,太困了。」
「下不為例。」金志良掃了眼烤架上的蛋糕,口氣生硬。
寧夏低頭不語,低眉順眼的樣子很乖巧。
噼里啪啦又訓了幾句,金志良吸了口氣,一時半會也擠不出新鮮台詞,乾脆打發她去手動分離蛋清。他自己在餅房裡轉了不到半圈就被人傳話過來叫走了。
寧夏輕磕雞蛋,將蛋殼一分為二,邊打著呵欠邊小心謹慎地左右兩邊倒蛋黃。清亮的蛋液從縫口流出,一縷一縷滴入透明碗內,手臂一點點變酸變麻。
「喂!」
胳膊被外力碰了下,蛋黃在蛋殼裡調皮地晃啊晃啊,差點就從缺口處滑溜出來。
寧夏穩住手腕,溫溫地瞪了來人一眼,「噓,別吵,我正忙著。」
「忙?你就拉倒吧。」對方名叫徐思齊,是餅房的一名學徒,只比寧夏早來半年。
徐思齊抱肩站她身側,撇著嘴說:「誰不知道良哥是故意刁難你,餅房裡現成的分離器不用,他做西點也有二十年,能不清楚傳統方法最不衛生最折磨人?」
況且,還經常罰你連續打一千隻雞蛋!徐思齊不自覺地流露出同情之色。
有人隔著光潔的不鏽鋼工作台瞅過來,「喲,小齊,替小夏打抱不平呢。」
「就事論事,談不上打抱不平。」
說完,徐思齊又望向寧夏,她面色遊離,若不是手上動作始終未停,他都要懷疑她睡著了。
頭朝她挨了挨,「喂,你來萬斯年這半個月,每天不是分蛋液就是打泡,良哥不可能平白無故針對你,你們倆私下有仇?」
寧夏面無表情地磕破一隻雞蛋,面無表情地繼續將蛋黃在兩個蛋殼間來回折。
徐思齊嗓音一拔,「喂!」
「……啊?」寧夏手一抖,蛋黃從縫口完美地一躍,噗通一聲跳進碗里。
兩人都愣了一秒,寧夏望著厚厚蛋清里的一抹金黃,有些哀怨,「徐思齊,你是逗比請來的猴子么?」
徐思齊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你舀出來不就行了。」說著,找了柄瓷勺給她。
寧夏沉默接過,又聽他在耳邊叨叨:「喂,你剛才不會睡著了吧?」
陌生的氣息拂過臉頰,寧夏下意識往邊上挪了挪,捏著瓷勺迅速取出蛋黃,嘴裡小小地「嗯」了一下。
「得,你真牛!我見過站著睡覺的,倒是頭一次碰見還能站著幹活睡覺的。」
「你過獎了。」寧夏將瓷勺還給他,又拿了顆雞蛋,微微一笑。
徐思齊一怔,看她像看怪物,「你沒聽出我在嘲笑你?」
「哦。」寧夏又打了個呵欠。
「……」徐思齊生平第一次感到挫敗。
金志良去而復返,扔給寧夏一套送餐工作服,「給,拿去換上。」
寧夏眼睫眨了眨,什麼也沒說,利落地洗乾淨手,抱著衣服去了員工換衣間。
餅房內其他人都睜大眼睛不明所以,人一走,徐思齊直截了當問:「良哥,你把她調走了?」
金志良說:「關你什麼事,幹活去。」他兩眼一橫,偷覷這邊動靜的兩排人俱都立刻低眉順眼地垂頭做事。
徐思齊心想,寧夏果然把良哥給得罪了。
徐思齊正忙著打發鮮奶油,一歪頭,看見寧夏換好衣服回來了。
黑色暗紋套裝,腰間系著花邊的白圍裙,胸前從右肩至左腰點綴著深紅色的褶皺波浪。女孩原本就畫著自然的裸妝,現在將馬尾在腦後挽成簡單的髻,減淡了幾分學生氣。哪怕穿的只是普通的傳菜員制服,也無法忽視她恬靜素雅的氣質。
很特別的女孩子,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傻氣。笑笑笑,一天到晚就知道笑。徐思齊心裡嘖了聲,都被調去做餐飲服務了,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一肚子的腹誹寧夏不可能聽到,她的確嘴角微微翹著,不過,她只是在笑,某人給她找的衣服除了褲腿長了點,總體上還挺合身。
金志良領她到裝滿甜點的送餐車前,替換走一個傳菜員,指著另一個說:「你跟著他。」又對那個傳菜員叮囑,「照看點,別讓她出亂子。」
不只是兩名傳菜員,餅房裡的所有人都不明情況地偷偷在她和金志良的臉上來回打量。
寧夏猜得出他們在想什麼。
這兩車西點是要送去六樓的雲霄廳,別說雲霄廳是萬斯年的豪華宴會廳之一,就算是酒店的各式特色餐廳,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傳菜員都是不允許上崗的。金志良只是小小的西餅房廚師長,而她又只是個才來不久的非正式員工,金志良哪來的雄心豹子膽敢私自調動她去雲霄廳送餐?
寧夏勾勾唇角,神態自若地任由他們隨便看去。其實她也並不清楚自己是要去湊什麼熱鬧,她唯一確定的是,即便不是鴻門宴,也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
乘坐餐飲部的專用電梯抵達六樓。
雲霄廳正在舉辦一場慈善晚宴,前來參加晚宴的都是南湘市的富商和社會名流。應邀出席的來賓們舉著酒杯四處遊走,每個人的臉上都堆著無可挑剔的笑容。
寧夏推著送餐車沿著送餐通道尾隨在那名傳菜員身後,聽從他的指揮,轉了個彎,前往擺放甜品的自助餐區。
送餐車停在甜品台後,接應他們的兩名服務生立刻麻利地將車上的甜點往台上補添,她剛彎下腰準備幫忙,就有人從別處走來,立定在了甜品台前。
也許敵人間也自帶一種心靈感應,她在你方圓百里範圍內出現,你的雷達觸角就能立刻感知警惕。
來人還沒有開口說話,一直微低頭的寧夏便已抬眸。
綠色的背心連衣裙,脖間佩戴一串珍珠亮鑽項鏈,高高的馬尾張揚肆意地豎在腦後,額頭光潔,沒有流出一絲碎發,從頭到腳,無一不是美-美的狀態。可美人自信的神色卻暴露出一如既往的囂張倨傲。
「我眼光不錯,這身果然適合你。」盧曉抱著肩,細細的眉毛傲慢地抬了抬。
寧夏一點也不生氣,嘴角彎了彎,有點自戀地說:「還行,多虧我天生就是衣架子。」
「呵。」盧曉冷嗤一聲。
離她們最近的服務生和傳菜員忍著好奇埋頭做事,沒過一會,甜品台就被三人重新添滿了。
甜品擺台設計得很講究,他們根據原先的樣版依葫蘆畫瓢,精美的甜點裝飾了視野,就連空氣都似乎彌散開一圈香甜。
寧夏正要推著空空的餐車同傳菜員返回,盧曉叫住她,用眼神示意靠近擺台邊緣的提拉米蘇,「給我來一份。」語氣神態高傲,命令味十足。
旁邊的女服務生眼明手快地去取餐盤和叉勺,盧曉出言阻止,眼睛對著寧夏,「你動什麼,讓她來。」
服務生只好連聲道歉。
寧夏沉默看著,沒什麼表情。
負責雲霄廳的主管遠遠瞄見這邊的狀況,疾步從側門走過來,「盧副總,發生了什麼事?」
盧曉盯著寧夏不放,「這裡沒你的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
主管吃癟,瞅了瞅手扶在送餐車后、閑閑站在對面的寧夏,左手擺了下,指示頂著低氣壓的另外三人同他一起離開。
義大利白金色馬賽克玻璃瓷磚鋪在圓頂周圍,使整個宴會廳增添了均勻光澤的亮度,即使夜已降臨,也依然亮如白晝。
他們說話的時候,寧夏先是抬頭望了眼手工製作的純銀枝形吊燈,華麗搶眼的造型,精緻漂亮得不像話。下頜稍稍一低,視線偏了偏,三三兩兩聚集的人影從眼前晃過,眼前出現片刻朦朧。
她眨眨眼,剛要收回目光,神色驀然一頓。
是她!
盧大小姐的朋友,偶爾會去她家的西餅店,好像叫……林顏夕。
隔著各種餐台和觥籌交錯的人影,林顏夕沖她對面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眸光輕輕一轉,掃向了這邊。
寧夏思緒回籠,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她已回眸。
然後,她看見林顏夕與中年男人說了句話,酒杯在手裡抬了抬,是一個禮貌的暫離手勢。她轉身走向疊放香檳塔的桌台,那裡獨自立著一個高挑的男人,巧的是,他身上的西裝也是高貴亮眼的香檳色,與在場的眾多傳統深暗色調相比,清爽又有型。
男人的面容隱在白熾的光影里,只依稀瞧見模糊的側顏。
不知林顏夕對他說了什麼,他突然偏了下頭,和林顏夕的目光一同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