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冷

第八章 心冷

「孽子!」

西府松竹雅居東廂的堂屋內,得了岑二爺被府學罷黜、即刻貶為平民消息的岑三老爺,怒髮衝冠,命身邊最得力的柳大管事,火急火燎地將岑二爺召來自己的院子。

岑二爺將將推門入屋,便被岑三老爺一個茶碗砸在胸口。

縱使隔了幾層厚厚的衣物,那滾熱的茶水依舊燙得岑二爺一個激靈,胸口灼熱的皮膚與胸腔內一顆冰涼的心兩廂對比,讓岑二爺一下經歷了冰火二重天。

再回想他被罷免秀才的消息,傳回西府不過一刻鐘。這一路走來,府里那些往日里對他恭敬有加的奴僕,紛紛拿有色眼光看他:或同情,或嘲笑,或鄙薄……更多的是輕視和看熱鬧。

這使他對岑家和岑三老爺這個父親僅有的那點子不舍和孺慕,全部化為空氣,散去了無痕。

岑三老爺見岑二爺這時還不下跪反省,乞求他的原諒,反而呆愣愣地杵在門口,看得他怒火叢生,更加氣憤。岑三老爺「騰」地起身,一腳踹倒几案,任那破碎的瓷器和流濺的茶水,製造出一地狼藉。

「你這孽畜!」岑三老爺幾步上前,衝到門口,指著岑二爺的鼻子罵他,「岑家自立足弘安府,歷經數代,秀才舉人、學士公卿都出過!這一百多年來,族裡還從未出過『被歸農』的白身秀才!我岑家百年清貴的名聲,被你毀於一旦!你可知錯?!」

「兒子有罪,父親息怒。」

岑二爺很識時務地「嘭」地重重跪下,以頭搶地,沉沉磕了幾下,算是感謝岑家和岑三老爺對他的養育栽培之恩。他此時已確切得知自己被黜的消息,一想到往後求取功名,出人頭地無望,早已心灰意冷。哪裡還顧及得到岑家的面子!

看父親這樣,岑家,是容不得他了。不過,他也並無留意。

岑三老爺氣恨交加,一肚子邪火燒得他憤憤難安,他用力踢了大丟他臉面的兒子,一腳將他踹出門外,仰面跌倒在院里滿是積雪的青石地面上。

岑三老爺怒氣衝天地站在屋內,居高臨下地責罵順從地跪在冷冰冰青石地面的岑二爺:「你這孽畜!當年你執意要娶林氏那個下賤胚子時,我就知道你是爛泥扶不上牆!自從你娶了林氏后,科舉之途便幾經波折,從未順遂過!」

「我早就說過,那個剋死爹娘的賤、人,遲早也會克到你身上。讓你及早休了她!你不聽,如今怎樣?可不應驗了!你怕她病死,扔下書本蹲守在她床前照顧她,我幾次叫你放下她,回去讀書,府里自有丫鬟婆子和大夫照顧她。」

「那會兒你說什麼?你『自有主見,不會耽誤學業』。如今可好!你那愚蠢而又自以為是的『主見』害得你被黜,更連累了我岑家百多年的好名聲!」

岑三老爺眼見岑二爺被他罵得頭越伏越低,心中的悲憤、恥辱、失望……種種情緒交相閃過,難以抑制,最終全都化為怒火,直燒心肺,他猛地脫口而出:「我寧願從未生養過你,也好比今日叫你把我、把岑家的臉面,踩到泥底!」

這句話來得太過,饒是岑二爺鋼筋鐵骨,心智堅強,也被傷得體無完膚。他突然失去力氣,癱軟在地。

自他三歲被帶離周姨娘身邊后,這二十多年他跟在岑三老爺身邊,終日書不離手,哪怕在貼身照顧瀕死的妻子時,他也趁妻子昏睡之際,爭分奪秒地溫書。

這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兢兢業業,父親卻全然不放在眼裡。他一朝被黜,父親就翻臉無情,甚至連寧願從未生養過他的話,都說出了口。

岑二爺一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再也沒有長年不得志,一次不慎被發高熱毀了歲考,然後拖著病體得知自己被罷黜為民后,聽了親生父親這麼一番戳心戳肺的話,更叫人難以承受的了。

接到罷黜文書那刻起憋悶在他心底的抑鬱、、苦悶、沮喪、絕望、迷茫、空洞……在這一刻,全部化為一腔熱血,流經他的肺腑,自他的口中噴出,染紅了一方白雪。

失去意識之前,岑二爺似乎看到自己的妻女兒子,大聲呼喊著他,焦急而關切地奔跑向他。

岑二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還好,他不是孤身一人,就算什麼都沒了,他還有妻兒,還有一個永遠溫暖的小家。

岑二爺終於安心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一向奉行蹁躚蓮步,一行一動皆有章法,從不大步奔走以免有失儀態的岑二娘,與母親兄弟領著親信僕從,急匆匆趕到松竹雅居,就看到最疼愛自己的父親吐血倒在冰天雪地里!而她的親祖父卻視而不見,反而轉身拂袖而去,還命柳大管事將門關好。她突然出離憤怒,大聲呼喊著「父親」,幾乎不要命地帶頭沖了過去。

她身後緊跟著母親兄弟,還有幾名忠心耿耿的僕人,岑二娘率先衝過去,將岑二爺扶到自己膝上,大喊一聲「快過來幫忙」。玉墨和岑大郎趕緊上前,幫著岑二娘扶起了岑二爺。

岑大郎自幼愛習武,又天生大力,他讓玉墨把岑二扶到他背上,背著他便腳底生風地沖回暖梅堂。一路上,岑二娘給了疏影銀子,吩咐她跑去外面,請杏林堂的甄大夫來為岑二爺診治。

平時柔弱綿軟的林氏,這次卻異常堅強,連一絲眼淚也沒流。他們一行人回到暖梅堂后,她只寒著一張臉,奔前跑后地親手給岑二爺擦洗換衣,塞湯婆子給他暖腹,並溫手溫腳。

年僅六歲的岑三郎見父親吐血暈倒,被嚇得大哭不止。

岑二娘此時無心管他,只命奶娘把他領下去好生安撫,自己則把眼紅臉黑、握著拳頭無處發泄的兄長,拉到墨敞軒岑二爺的書房,把這幾日來她與岑二爺的發現和所做所為,都告訴了他。

如今父親昏迷不醒,二房還需兄長支撐。她這大兄性情耿直、率性磊落,是個錚錚小男子漢。可有一處不好,就是有時行事過於魯莽衝動,難免會犯錯。

此時二房正值風雨飄搖之際,一個不小心,他們一家人很可能被迫分離。岑二娘不想大兄受有心人挑撥,魯莽行事,壞了他和父親的計劃,便把二房的處境和他們的安排,細細說與了岑大郎聽。

單純良善的岑大郎,一時被灌輸了許多后宅陰私算計,陡然發覺自己身邊的親長一個比一個更不堪的真實面目,又親眼目睹一向和藹慈祥的祖父那般狠待父親,只覺世界變化太大,讓他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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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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