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苦海劫
年輕人不願意起來,他受過的教育令他羞於抬頭;卻不經意見,看到一片藍白相間的衣袖,靜靜垂在眼前。頭頂傳來深沉而清澈的詢問。
「你是認真的?」
「……是。」
「那麼、你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嗎?」
「我已經成年了。」年輕人的語氣有點硬。
姚興國在一旁就要插話,卻再度被陌寒的眼神制止。
「你留在這裡能做什麼?」
「學法術。呃……您能教我修習道法么?」他的聲音里有點遲疑,下意識道抬頭,卻看到了父親掩藏著失望的眼睛——那是一個成年人,看著不懂事的孩子的神色。
陌寒收回伸出的手,退後兩步,端詳了一番,淡淡道:「我不會教你道法。」
「啊?」他一怔,又一次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哪怕他自稱已經成年。
陌寒含笑不語,挑著眉毛,也看向姚興國。
姚興國只得笑道:「陌道長,實在是不情之請。三千多號人剛來申城,外面恐怕要亂上一陣。我工作忙,顧不上這個孩子。思來想去,也只能把他送到您這兒來。我保證!這小子雖然不大會說話,但是手腳勤快,絕對不會添亂。只是麻煩您抽空看顧看顧……」
白羽算是看明白了,她最不耐煩別人纏磨,插嘴道:「我師父沒空看顧別人!」
姚興國轉向白羽,又換了一副親切和藹的叔叔版笑容:「當然不敢勞煩陌道長。陌道長有小道長這樣聰明乖巧的徒弟,那真是好福氣!叔叔也給你帶了點見面禮。」
說著就要遞上手中的包裝袋。
白羽向後一跳,一時頓住了話頭。
姚興國這一類人有一種魔力,當他帶著一臉真誠的笑意稱讚一個人時,總是難以拒絕。難道要對著謙虛「哪裡哪裡,先生謬讚」么?那不是白羽願做之事,所以她只有沉默。
「劣徒正在辟穀,她今日課考沒有完成,我罰她一個月不準吃飯。」陌寒的目光落在鼓鼓囊囊的食品袋上,尚帶著三分看穿的淡笑。
姚興國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立刻將禮物擱在放著三幅碗筷的小木桌邊,道:「一點心意,還望道長不要推辭了。」
白羽皺起眉,心中的不耐難免帶出了一點,徑自直言道:「師父說不要,那就是不要!你再費多少工夫,也不可能改變他的心意。」
場面一下就僵住了,饒是姚興國辦事利落,總攬申城一應內務瑣事。這些天也只在謝懷衣面前,才會放下身段。哪怕是修行人、覺醒者,也要給他三分顏面,尊稱一聲「市長」。又哪裡能受得住一個小姑娘三番兩次、毫不客氣的拒絕?
可他一絲不善的心念尚未流出眼底,就撞入陌寒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之中。
頓時冷汗細生。
——是的,眼前這人是不同的。他所接觸的修行人越複雜,接觸的神妙道法越精深,就越是感受到此人的深不可測。面對那雙眼睛,宛如面對浮躍著星辰倒影的大海,幽微深邃,彷彿藏著另一片輪迴。
「小羽,去再盛一碗飯。」陌寒側頭吩咐。
白羽眼睛一轉,老老實實去后廚拿飯勺。
直至此時,姚興國才注意到他面前的小木桌——上面居然擺著三副碗筷。
與陌寒等人一同來到申城的另外三位高手去探查海上漩渦至今未歸,留下一個小女孩,正在重建的、申城唯一一所寄宿學校里上學,手續還是他親自叮囑了辦的。現在不是放假,更不可能回到這座木屋。
那麼……
「道長……這是……您有客人?」姚興國心中一動,卻用了另一幅說辭。
陌寒會意,也含笑道:「是。沒什麼好菜,但有好酒。請上座。」
姚興國一時也摸不準陌寒用意,看著桌上三隻碗出神。
「爸!」姚啟軒低低喊了一聲,將姚興國喚醒。
那張脂肪豐厚的的臉上,驚疑不定的眼睛忽忽亂轉,彷彿從陌寒篤定的笑意里讀出了什麼,驚喜立刻綻放。
「你……道長你既然都知道我們的來意,何必逗咱們玩呢?嘿嘿……這……」姚興國一手攥著的食品袋,立刻被放到一邊。
「我不會教他道法,也沒有逗誰玩。」陌寒一笑,止住姚興國再度失望的眼神,「他不適合純陽的道法。我想這世上,除了小羽、恐怕誰也學不會。」
姚興國並沒有把這話當真,陪著笑道:「那是當然,白小道長,那絕對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就連謝將軍、對她也是讚不絕口!我這個兒子我知道,唉……我也不指望他能幹什麼大事,安安穩穩修修道法,就夠了。」
姚啟軒瞅了父親一眼,卻沒得到回應。
陌寒嘆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惜我這裡也不安全。如果可能,我建議你把他送出申城。」
姚興國何嘗不知,雙手接過白羽端來的飯碗,勉強沖她一笑。
「唉……送出申城我更不放心。你們都是世外高人,言必踐諾。萬一我死了,誰能看顧看顧我的兒子?」
這話已有託孤之意。
姚啟軒從未想過,他父親執意要他留在這群修行人身邊,居然是在為身後之事考慮,一時心緒起伏。
「軒轅容……」陌寒輕輕念了這三個字,道:「聽說他今早就到了森羅大陣門戶前。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姚興國拍了拍桌子,真是千頭萬緒,說來話長。
「我跟你說啊……」他豎起手指比劃了一番,似乎想要表達什麼,可最終還是頹然落下:「我看那個軒轅容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老姚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看人的本事真不是吹的!這老東西遲早要鬧出事情來!」
他說這話時,偏著頭,油黑髮亮的眼睛緊緊盯著陌寒的神色,似乎想確認什麼。
「從長安千里迢迢來申城,說是為了登上『天梯』。他帶來的那幫人,把他捧得像個神仙,說他能為所有人喚醒力量,就差自封什麼教主了!他要是做不到,牛皮就得吹破嘍!」
陌寒微一思忖,眉皺得很深:「如果他……能做到呢?」
「你說……真有這樣的能人?呃……不是,真有人可以為普通人喚醒力量?」姚興國攥著桌沿,不敢放過陌寒臉上流露出的任何一絲神色。
陌寒看著他眼底浮起的熱切,心中一沉。
「如果真有這樣的妙法傳世,華夏數千年繁衍下來,應該人人都是修行者才對。世間各大修行門派,為何延續的如此艱難?」
他眼中的熱切熄滅了。
隨之而來的是更深重的憂慮。
陌寒沒有理由欺騙任何人。事實擺在那裡也不會欺騙任何人。人容易被欺騙,很多時候不是騙術高明,而是受騙者寧願自欺欺人。
「那他想幹什麼!」姚興國自言自語,也希望陌寒能為他確認、一個他不願相信的答案。這個答案早就在他心中,所以他將兒子送到了陌寒身邊。
「或許這也是必然,就算世上沒有軒轅容,有些事情也不會改變。」陌寒淡淡一笑,道:「菜上齊了,吃飯吧。我會留下你的兒子,直到他自願離開。」
姚興國立時喜形於色,重重拍了拍姚啟軒的肩膀,一通奉承滔滔而來。聽者無心,說者也未必有意。夜幕輕籠下,兩個臉上功夫尚未修鍊到家的年輕人,目光毫無交流,默默吃飯。
入夜,送走姚興國,姚啟軒也因為一天忙綠,早早睡去。
白羽心存疑惑,忍不住還是要問陌寒。
「師父,你為什麼要留下姚啟軒?」
夜風入體生寒,道長輕輕將手掌放在白羽頭上,感受到了掌心的暖意。
「我可能,要閉關渡苦海天劫了。」
「這麼快?」白羽又驚又喜。喜者,陌寒精進神速,三個月前才脫胎換骨,如今便已行至苦海岸邊。一旦度過,便可成就地仙、修鍊陽神。歸墟大漩渦只有陽神化身、方可穿行兩界、脫身而出。此等修為,精深玄妙,已不須贅述。驚者,陌寒在這個節骨眼上閉關修行,如果有木仰之庇護自然不會受外界擾動,可申城諸事煩亂,不亞於另一個大漩渦,陌寒又怎能脫身?
「該來的終究會來。我感覺,還有一層隔膜未能突破。尚需等待機緣。」
「什麼隔膜?」
「苦海天劫,對應的便是輪迴眾生。」陌寒一指腳下,寒煙抱樹,燈火隱現,人聲若有若無,吵吵嚷嚷,彷彿遠在天邊。卻有飯菜之香混著油煙氣,緩緩騰起,在鼻尖流連。「在一世世輪迴之中,經歷過過怎樣的事,遇到過怎樣的人,因果勾牽如塵網纏縛,將一一展現於靈台。輪迴之中,你可能是一隻螞蟻,一尾魚,一隻鳥,甚至只是一棵樹,卻要以清明的靈魂去經歷。螞蟻可能被腳踩死,魚可能會被送上餐桌,鳥可能會死於繩網,樹可能被巨斧砍斷。如果歷世為人,你可能富比王侯,也可能窮如乞丐,可能健康終老,也可能多病早夭。一切經歷,如同經歷輪迴,又如同觀盡天下眾生。靈台中展開的不僅是苦海,更像是世界的倒影。而我經歷不夠,所以距離踏入苦海天劫,尚有一點距離。」
「所以……師父,你的機緣會落在軒轅容身上?」
「凡事要多想。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能力,想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所以會做什麼樣的事……你其實不笨,只是有些事,你明明知道卻不願意去做——為什麼?」陌寒意有所指。
白羽明白,陌寒在說她應對姚興國的態度似有不妥,卻沒有責備之意。
「或許我去閉關,不在你身邊,你反而能……罷了。」陌寒心念一動,頓住語意,「姚啟軒心性尚可,你應該不會厭惡他。如果我閉關渡劫,姚興國也不會為難你。」
「就算他為難我,又能如何?」白羽輕笑,語氣里有一點兒鋒利的意味,「師父,你不需要擔心我。就算天下人都為難我,白羽也依然是白羽!」